伊莉討論區

標題: 陳毓華 - 雙瞳國師【單】 [打印本頁]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8-23 11:14 PM     標題: 陳毓華 - 雙瞳國師【單】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8-25 12:47 AM 編輯

【小說封面】

[attach]94102257[/attach]

【內容簡介】

他一直以為,他與生俱來的妖異雙瞳、法術能力,
只會引來敬畏、利用,不會有人真心待他好,
所以決心不涉入人間情愛,偏偏這女人攪亂了他的命運,
當時年幼的她,純真讚美他人人懼怕的眼睛,
話語溫暖得不僅讓他破例為她算命,更讓他時時惦記,
如今怕麻煩的他還主動照顧被夫婿休離無助的她,
更為了陪伴她,快快完成皇上指派的任務盡早回家,
可他明明只是把她當成朋友才會如此關心,
為什麼看她跟好友出去夜遊,他的心就莫名的冒起火,
聽她說有了喜歡的對象,腦袋更是一團亂,
他不喜歡情緒隨著別人起伏,為此決定和她暫時保持距離,
直到看見她哭泣傷心的離去,才因心疼發覺他早已動了心,
過去是他太笨,不懂得珍惜寵愛她,還為求平靜推開她,
這次他絕對要把人追回、牢牢抓緊,不再重蹈覆轍……

【出版日期】 2010/12/03

【出版社名稱】 新月

【書系及編號】 花園1446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8-25 12:38 AM

楔子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是誰在水一方?

或是各在一方苦苦相望卻到不了彼岸?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8-25 12:40 AM

第一章

    農地里的小春作物剛種下不久,碗豆、春蒜、麥子競相吐著嫩芽,放眼望去,一片翠意盈盈。

    “土地爺爺,鴉兒又來了。這幾天香鋪的生意好,我爹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得幫襯著跑跑腿,遞點小東西,不是故意不來看禰的!咦?禰的袍子又都是灰塵了,不要緊,等會兒我替禰撢撢。”

    聲音的主人挽著一雙小髻,發心用兩朵小小的通草絨花別在上頭,齊眉的劉海下面是張稚嫩臉蛋,女孩兒年紀雖小,可飽含稚氣的聲音說起話來卻有條不紊,很有大人的樣子。

    她嘴里一面說著話,手一面在小小的供桌上清出一塊干淨地方,放下小竹籃。

    “這是鎮上那家‘金月娘’的栗子糕,昨兒個人家送的,我知道禰喜歡,特地給禰留了幾個。還好鴉兒留得早,不然就讓我嘴饞的阿爹給吃完了。”

    這間小小的土地公廟,傍著村民灌溉用的圳口,另一邊有棵歪脖子老樹,四周則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廟的來歷汝鴉也不清楚,只知道這石頭身的土地公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存在了。

    時值太平盛世,人們過慣了貧窮卻也無災無難的日子,對土地公談不上十分仰賴,因此祂的香火雖然不至于中斷,卻也是久久才能吃上那麼一口。

    就這汝鴉小姑娘算是來得最勤快的一個。

    “土地爺爺,我今日帶來的這批線香叫捻金,是我爹以老山檀香加上獨門配料制成,打算過幾天要賣的新品,禰聞聞看這香的味道喜不喜歡?要是合禰的鼻子聞,我下次再多帶一些出來……”她跪在神像前喃喃說著,可愛的頭歪了下,“鴉兒沒什麼要求禰的,只請土地爺爺有空的時候稍微看顧一下我爹,他為了照顧鴉兒很辛苦,鴉兒先謝謝禰了。”她雙手合十捻香,誠心祝禱,然後虔誠地把香插進了香爐。

    拍拍膝蓋從地上爬起來,她轉頭往外頭一瞧,發現溪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人。

    他正解開綁腿鞋襪,將一截白白的腿泡進清涼的水里。

    那人身上穿著像是重復漿洗過許多次的青藍道袍,看起來半新不舊,一頂遮陽的笠帽擋去他泰半張臉,加上擺在身旁的包袱、長劍,打扮有種來自遠方的氣息。

    “很舒服喔,我夏天時也最喜歡在溪里泡腳了。”汝鴉湊了過去不畏生的開口,因為對方看起來大不了她幾歲。

    在村子里能當她玩伴的人不多,同齡的小孩不是得幫忙操持家務,要不就得下田干活,真正能湊在一起玩耍的少得可憐。

    看著少年泡得舒服,她也很想把腳丫伸進去冰涼涼的水里泡個痛快,只是現在才二月,從山腰下來的雪水還沒融淨,水太涼,泡了回去只怕生病,又會給爹添麻煩,所以她只是在靠近那個少年後,用丑丑的姿勢蹲了下來。

    雖說這年頭女子露一下胳膊都不清白,不過尚未及笄的汝鴉腦子里還沒裝進太多的男女之防,而且鄉下人也不興這一套。

    “不要靠近我,過去一點。”見對方是個鄉下小孩,少年不以為意的拿下笠帽,露出一張仙人之姿的臉龐。

    “哇。”她張大了嘴半晌闔不攏。

    “沒聽到我的話嗎?”少年見她直盯著自己,幾乎是立即垂下睫毛眯起眼眸,表情很不悅。

    他討厭有人靠近他,早知道笠帽就不要摘了。

    “為什麼不能靠近?不靠近怎麼說話?”不懂排斥是什麼的她,很認真的打破砂鍋問到底。

    “誰要跟你說話?”這不會看人臉色的鄉下丫頭!他打算抽回先前因為長途趕路而酸疲、此刻好不容易能泡泡水的腳,提早離開了。

    “為什麼不能說話?”

    “你哪來那麼多為什麼?”少年冷哼。

    他不喜歡跟人接觸,因為他從來沒被人用正常態度對待過,懼于他能力的人當他是神人,而無知的愚民則當他是妖人。

    這丫頭會當他是什麼?

    “爹說過了,不知道的事情要不恥下問。”這個哥哥,脾氣很大喔。

    “我說,走、開。”他不理她的問題,同時像是為了嚇唬她,把半眯的眼睜開,目露狠光。

    她看了倒吸口氣,“好漂亮啊……哥哥的眼楮好漂亮!”

    “誰是你哥哥?還有,你覺得我的眼楮漂亮我是男人,你下次再敢用‘漂亮’來形容我你就死定了!”

    他有著與生俱來的重瞳及妖異的俊臉,從沒有人覺得他的眼瞳好看,就連養育他長大的師父也是諸多回避,若非迫不得已,絕不跟他的眼眸對上。

    如今,這小丫頭居然敢這麼說……

    “鴉兒就是覺得它漂亮,鴉兒喜歡。”

    雙瞳仁,黑漆漆的眼瞳一個特別有神精明,一個顏色略淡卻冷然沁透,兩者都流溢著自然又靈透的黑光,這樣的眼楮怎麼會不美?

    不過這哥哥很凶,不讓她說……不然她偷藏在心底說好了,這樣他就不會知道,也不會生氣了。

    “看起來你真的不怕。”

    “要怕什麼?”

    他懶得回答,但是眼底已然無風無雨。

    “哥哥從哪里來的?你的口音好特別喔。”村子小,她看來看去都是熟面孔,難得見到一個外地人,可好奇了。

    “這叫京腔。問那麼多你不嫌煩嗎?”他無須有問必答的,可是她方才無懼的態度害他心防一不小心失守,竟然讓答案脫口而出。

    他一向孤傲,就算一個人在外面游歷,也不會為了寂寞而無聊去找誰攀談,偏偏這小丫頭一直纏著他,令他煩不勝煩。

    “爹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知道就要問。”

    “再把你爹抬出來,我就給你好看!”他為什麼要在這里應付一個野丫頭?

    “好嘛,我不問。不過,哥哥一個人是在到處游山玩水嗎?”汝鴉的眼楮里有著艷羨的光芒,她長這麼大,哪里都還沒去過呢。

    “我那麼閑嗎?我是出來辦正事的。”不只有他,被派出來的術師高手何止上千,目的都只有一個。

    汝鴉睜大眼想繼續聽,哪知少年完全無意往下說,徑自把泡舒服了的腳收回來,拭干,穿上鞋襪,站起身便作勢要離開。

    她一看,眼珠子一轉,急急去把供奉過土地公的供品拿來。

    哥哥到處游玩,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說,她最喜歡聽故事了,可不能讓哥哥跑了。

    村子里沒有娛樂,一整年只有大豐收的時候才會請個野台戲來熱鬧一下,可戲文翻來覆去就那幾個段子,她年紀小,聽得懵懵懂懂,也看不懂他們在哭什麼,常想著要是有別的故事可以聽就好了。

    “哥哥,你肚子餓了吧?這個很好吃喔,鴉兒請你。”

    想用糕點來拐他?少年挑起眉。

    “這麼好心?目的呢?”他無意貪小便宜,而且若非必要,他一點關系都不想跟她有。

    “要是哥哥吃東西時嘴巴還有空的話,可不可以說些故事給我聽?你去過那麼多地方,一定知道很多故事。”很理所當然的推測,很理所當然的要聽故事。

    少年雖然想拒絕,但肚子誠實地喊餓,見她都把糕點送到眼前了,他便不客氣地收下,也不管吃相好不好看,兩三口吞下去才說︰“水。”

    汝鴉一聽,小腿邁開腳步,趕緊又去張羅山泉水來。

    少年眼角余光雖看到她眼巴巴要聽故事的模樣,卻不太想理她,自己從來都不是會心軟的人,更不會有求必應……再覷她一眼,算了,他跟一個小女孩計較什麼?

    “一旬以前我從葫蘆島過來,經滎水縣到汝家村,現在要往更南的南方去。”府城縣鎮村莊,他都已經快忘記自己走過了多少地方。

    “葫蘆島是什麼地方?”

    她是井底蛙,從小到大沒出過遠門,到過最遠的地方就屬村頭和村尾,滎水縣距離她住的汝家村要五天路程,村人只有遇上年節慶祝、需要大采買時才會往那里去。

    這個世界太大了,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的。

    “一個靠海的漁鎮。”

    “海是什麼樣子?”她雖然是個土包子,可是她很好問。

    “一望無際、沒有盡頭,一個風浪很可能就把人跟漁船吞沒了。那時我隨著漁夫的船出海,看見了有像小山大的魚,也有會噴水、跳出水面的魚。”

    汝鴉張大嘴,努力去想象。

    “海水的味道是咸的,就連風也是,吹在身上很舒服。看著海,人的心胸會變得很開闊,也會覺得自己太渺小。”

    “鴉兒沒看過海。”

    應該說,她沒看過的東西太多了。

    女子被束于屋牆內,一生能看見的事物著實有限,看著她滿是向往的目光,少年能理解。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吃了人家的餅,他不喜歡欠人家恩情,就連點滴也不肯。

    他有潔癖。

    與人相處也一樣,他絕對不欠人一絲一毫,自然也不會讓人欠他。

    “你來求土地公什麼事?”

    汝鴉聽了,輕輕搖頭,“土地爺爺很忙,要顧田尾、要巡田水,我沒有要求,只是來謝謝祂的辛勞,祂一個人要照顧整個村子很辛苦。”

    不為己,真難得。少年不禁多看了她兩眼,花非絕色,然而香遠亦清。

    “把手伸出來。”就這麼一次破例吧。

    平平無奇的相貌,一生難有作為,就連姻緣路也是艱難……

    今日遇上了,他就當回贈,為她秤命一回吧。

    軟軟的手掌伸了過來,干淨澄澈的眼里滿是好奇。

    他摸了她的骨,為她秤命。

    不足一兩。

    唉。

    六年後——

    汝鴉依稀記得,她是暮春時節嫁進這個家的。

    子女的婚姻向來掌握在父母手中,親事是爹替她說的,男方書香世家,雖然沒有萬貫家財,可在地方上也算小有聲譽,家境殷實。

    正妻的位置原來輪不到她這種小門小戶人家的女兒,媒婆卻說她那素未謀面的夫婿沒有門第之見,只說娶妻娶德,家境清白是她能入他家門,當他媳婦的主要原因。

    他的獨排眾議在汝鴉心中留下了一絲好印象,覺得也許她遇到了一個跳脫俗見的男人也說不定。

    喜鼓花樂不絕于耳,她被迎娶到了夫家,新郎倌踢了轎門,她頭頂遮了米篩,踏過闢邪的瓦片,跨過象征子孫興旺的炭火與代表平安的馬鞍,頭昏腦脹的行過大禮後,便讓喜娘牽著她往屋里走。

    喜帕遮住了她全部的視線,她只能低頭數著地上的石板,防著不讓自己摔跤,不過才走了片刻,她已覺得有些難捱。

    忽地,有什麼東西如雲朵般輕柔的飄滾過她大紅色的繡鞋,喜帕下看見的,是如同雲海一樣層迭花瓣。

    汝鴉中蠱般的停下腳步,毫不猶豫地掀起喜帕——

    她看見了色黃如酒、花繁香濃的一樹荼蘼。

    那是一棵老樹,香氣四溢,花開到極致,近乎妖艷。

    荼蘼是春季最晚開的花,不與百花爭春,等它花開時,繁花通常已經凋謝。

    “哎唷,我的新娘子,這喜帕是能掀的嗎?也不怕不吉利!”喜娘眉頭皺成一個結,利落地把帕子又恢復原狀。

    她收回目光,乖順的進了新房。

    丈夫長相斯文,出口成章,對她的容貌沒有挑剔,卻也沒有其它話語。

    第二天一早,她給公婆奉了茶,婆婆笑咪咪地給了她一本厚實的冊子,說是家規,要她研讀熟記。

    她掂著分量不輕的黃氏家規,額際偷偷流了一小缸子冷汗。

    “你識字吧?”婆婆看起來和藹可親,和專心端著媳婦茶喝的公公,有種夫妻間的默契。

    “媳婦略懂。”明明提親的時候,就派媒婆來打探過了不是嗎?

    爹只有她一個女兒,又是開門做生意的,因此她不只懂數數,也識字。

    不識字,容易被人欺,這是爹總掛在嘴邊的話。

    “那就好,只要你謹守分際,我們不會虧待你的。書香世家講究的是門面,絕對不能有什麼出格的事情發生。”恩威並施,新媳婦進門,下馬威總是要給的。

    “媳婦知道。”

    黃家人口不少,壯年的公婆佔了一個院落,未嫁的一個姑姑又佔去一個,還有借住的外戚等,繁浩的人口,廚娘、丫鬟、家丁卻只有各兩人。

    主子比僕人還要多,造成的結果就是搶僕人搶得凶,要汝鴉也攪和在一起她做不來,她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安分。

    凡事自己打理不是什麼難事,她在家的時候沒有丫鬟隨侍,現在嫁了人,也沒那種高人一等的想法。

    黃家的宅子有東南西北四廂房,加上大堂、客廳、偏廳、廚房、柴房、酒窖,這家傳三代的祖業看起來舒適卻也老舊。

    待的日子久了,她知道這個家就靠著鄉下幾分田租收賃,還有祖先留下來的財產在過日子,一分一毫都要算得非常仔細才不會有斷炊的可能,偏偏宅子和門楣向來直接代表主人的品第等級和社會地位,這些東西都要靠銀子來打點,所以當婆婆火速的把家中家務交給她時,看似非常尊重她這個媳婦,但想卸下重擔的想法也實在表現得太明白,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跳進了火坑。

    她戰戰兢兢的接下這擔子,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外能獨當,內可持家,一家主母錙銖必較當得分外辛苦。

    婚姻生活很快過了一年。她與丈夫之間沒有太多相處的時間,她要操持家務,丈夫又為了要赴京趕考日以繼夜地在書房挑燈苦讀,焚膏繼晷,回房常常倒頭就睡,兩人你累我也累,自然什麼體己話也說不出來了。

    其實她也明白科舉沒有那麼容易,好日子她不希罕,只求一家平安,但是十年寒窗,求功名既然是夫君堅持要走的路,身為妻子的也只有全力支持。

    兩個月前,她夫君滿臉自信的上京去了,說是忙,只潦草的來了一封報平安的信。

    一天、兩天,她數著指頭過日子,大考過了,榜單也放了,大好消息傳得左右鄰居沸沸揚揚,上門來道賀恭喜的人絡繹不絕,幾乎要踏平黃家門坎。

    她的夫君高中榜眼,天大的喜訊卻也教人坐立難安,只因她的枕邊人依舊沒有只字詞組捎回家。

    盡管如此,她依舊每天如常的去給公婆請安,直到發現公婆臉色不自在,話語迂回,似有難言之隱。

    “我說媳婦啊……”

    “兒媳婦在聽。”

    半晌後。

    “要我走,叫他自己來跟我說吧。”她靜靜地留下這句話,回到自己的院落。

    人吃五谷雜糧,發生在身邊的事總地來說也就那麼幾樁,汝鴉掉進了野台戲里的老套情節里——刺史府的千金在宴會上看上了平步青雲的今年科舉榜眼,不是狀元,不是探花,就是榜眼。

    狀元郎是公主之流或郡主的囊中物,不是刺史千金能要的,至于探花,年紀大得可以當她的爹了,除非她想搬尊菩薩回家供著,于是,腦筋動到了已經有妻室的榜眼身上。

    她那夫婿怕她不允,讓公婆先來探口風,誰知道踫了個軟釘子。

    又等了幾天,到處參加宴會的新科榜眼終于願意踏進家門。

    夜深人靜時,汝鴉泡了一杯解酒茶,放到略帶酒意的夫君面前。

    “你……不用這樣,娘她不是真的要你走。”他眼神迷茫,打了個酒嗝道。

    原來家中發生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那夫君的意思呢?”

    “只要你答應,如煙說她願意委身做妾。”他是有些暈陶陶的,高帽子人人愛戴,一想到鵬程萬里的將來,心里就無限激動。

    汝鴉聽了,心里僅剩的一點希望苗頭就此被掐斷。

    兩人已經熟到可以互道姓名了……是她太愚魯,整天關在這四方門牆里,而門牆太高,外面的世道已經變成怎樣她一無所知。

    男人的真心不過眨眼,也才一年光景,她就成了糟糠妻了。

    “妾?”

    一開始刺史千金的身分就擺在那里,妻妾、妻妾,即便是妾也分貴賤。貴妾呢,就算是嫡妻也不能隨意打罵,更何況像她這種缺乏背景的正妻,人家才不會放在眼底。

    “你想坐擁齊人之福?”

    黃生自知理虧,又不禁有些惱羞成怒,“聽你的口氣是不允了?你一個婦道人家可知我在外面的辛苦?官場比不得家中,我要沒有一些勢力傍身,你以為你的富貴能長久嗎?”

    她從來沒有教夫婿覓封侯,現在他卻把責任推給她了?

    婚姻對男人而言,通常都不是為了圓滿愛情而存在的,只有女子才會傻傻渴望這種虛無飄渺的東西。

    男人高飛了,只想飛得更高。但難道就要她從此夾起尾巴過日子?

    “我寧可擔蔥賣菜也不與人共侍一夫。”心痛浮上了她的眼,她說。

    “你不要逼人太甚,男人三妻四妾本來就理所當然。想不到我以為娶妻娶德,竟娶到了一個不明事理、不懂輕重的無知女人!”

    此刻汝鴉覺得冷,心涼體寒,這就是她要倚賴一輩子的天嗎?

    別人給的東西終究和想要的永遠不一樣,而且想收回就收回,何嘗有一點顧慮到她的心情跟感受?

    “你非要迎她進門不可?”她恨不得用桌上的杯子扔他,卻忍著用平靜的語氣問。

    “你答應,我會要如煙尊你為大的。”

    “我不答應。”她死死咬著牙,不讓眼淚掉下來。

    “你!”

    “你可以隨便安一個婦德有虧還是嫉妒、無子的七出罪名給我,把我休離,也無須向我的父親解釋。”

    黃生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決絕的話來,似乎也察覺自己才是逼人的那個人,他忽然放軟了口氣,“你考慮一下吧,不要這麼倔強,這樣對大家都沒好處。我今晚在書房睡下,你……也早點安歇吧。”說完,他甩袖走了。

    汝鴉捏著拳頭,激動的走出房門,看著丈夫逐漸沒入黑暗中的背影,淚眼蒙。

    枝上的水滴滴在頭上,順勢滑進衣領,寒意冷醒了她。

    為什麼夏天都快來了,天還這麼冷?

    那夜後,汝鴉的夫君沒有再踏進她的院落一步,今日院里卻意外來了嬌客,大批的丫鬟婆子把小院子擠得滿滿的。

    被簇擁在中央的刺史千金如煙珠翠盈頭,拔尖的相貌,看來就是那種難纏的主兒。

    這年頭真是餓死膽小,撐死膽大的,好一個有備而來啊!汝鴉在心里暗暗嘆氣。

    她整了整衣衫,走出房門。

    “無知婦人,看見我家小姐不會見禮嗎?”婆子一看見出來的汝鴉就大聲喝著。

    果然是“丞相的家丁四品官”,刺史府里,隨便一個婆子氣焰都高人一等。

    “見過如煙小姐。”自知身分低微,汝鴉認分的行了禮。

    “想不到姊姊家世平平,架子倒是不小。”

    這還有天理嗎?侵門踏戶來到別人家,卻說主人氣焰不小?

    “我聽黃郎說姊姊對我成見很深,堅持不肯讓我入門……真遺憾,我一心想同姊姊和平共處,哪知道卻踫了一鼻子灰。”

    汝鴉望了眼陰冷的天,看起來,今天不是什麼好日子。

    “我再問你一次,與我共事一夫,你肯是不肯?”見汝鴉始終不開口,如煙頓時惱了。

    “不可能。”

    “你再說一遍?”

    “小姐要我說幾遍都一樣。”

    倏地,如煙一巴掌掀了過去,鮮紅的五指印清晰的留在汝鴉臉上。

    “你讓我風度盡失,你這不識時務的女人……”如煙捏緊了發痛的手掌,氣悶難平。她已經夠低聲下氣了,都願委屈做小,這女人竟還不肯?這個不知感恩的賤人!

    汝鴉感到臉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現在到底失禮丟臉的人是誰?

    “來人!給她一點苦頭吃,像你這種卑賤的人就是喜歡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見棺材不掉淚!嬤嬤,給我好好的教訓她!”

    兩個高頭大馬的嬤嬤聞聲領命,粗魯的扯過她,一副漆黑竹夾、五根粗竹篾,以麻繩穿過,就往汝鴉的手上套去。

    “拶指!”

    汝鴉眼睜睜看著可怕的刑具套上她十指,她想呼救,可放眼看去沒有半個家人還是僕人來幫她。

    也是,要不是得到某些人的允許,這些人又怎敢恣意來欺凌她?欺她門戶一般、無人撐腰嗎?

    天氣越來越涼,卻遠不及她此刻的心涼。

    婆子們粗魯的拉扯,讓她指間的痛越來越凶猛,滿頭冷汗凝結在額頭,令她幾乎快要站不住腳。

    她緊咬著牙關,想堅持站住,可是膝蓋已忍不住發軟,整個人摔到了地上。

    她雙腿蜷縮,呻吟破碎的從口里溢了出來,咬破了唇,血的味道很快在嘴里散開,眼淚也一滴滴掉下來。

    “我就不相信你不會求饒。嬤嬤,再給我使勁拉!”如煙見不得她那倔強的模樣,氣得怒聲咆哮。

    汝鴉蒙上黑霧的眼看見自己烏黑成一團的十指,一種撕心裂肺的疼席卷她全身,隨著細牛繩陷進肉里面,她的手也血流如注。

    她徹底放棄了掙扎,只想等時間過去。

    “小姐,要是真弄出人命可就不好了。”嬤嬤見多識廣,輕聲地提醒。

    “潑水!弄醒她再繼續!”如煙才不在乎,她就是鐵了心要這女人吃盡苦頭。

    嬤嬤照著吩咐,用冷水潑醒了汝鴉,就這樣反復折騰,直到她暈死過去為止。

    她的手很痛,痛得好像十根指頭都不是她的了,心里像被刀劍戳了洞,疼得想哭,可是眼楮干澀無比,流不出一滴眼淚來。

    她已經分不清這究竟是因肉體的痛到了極致,還是因心如死灰。

    受傷的手指被她咬著帕子隨便裹住了,可是一路走來,白色的巾子開出一朵朵紅花。

    不久前,當她在放妻書上用血淋淋的指頭按下自己的手印時,她看見了丈夫眼里的一抹不忍。

    不忍……任人那麼對待她,好個不忍啊。

    他給了放妻書,表示他的寬容大度。但她已經不在乎拿的是放妻書還是休書,總歸是離緣了,沒什麼差別,往後她就是孑然一身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身子搖搖欲墜的同時,一只漂亮縴細但不柔弱的手出現,握住了她還在失血的手。

    那人的聲音清朗,還帶著一絲朦朧的嘆息,“……你想死嗎?對不住,我來晚了。”

    汝鴉閉上眼楮,墜入了暗夜的夢里。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8-25 12:40 AM

第二章

    晁無瑾,字抱璞。

    那年他自我介紹的時候,這麼說道。

    當汝鴉從奄奄一息中清醒,一睜開眼,看見的就是坐在矮凳上翻看一迭泛黃紙張的晁無瑾。

    大概是睡久了,她脖子有些發麻,別說身體,眼珠子也不是很受控制,一見到那張久違的臉孔就再也無法轉開。

    他們很久不見了,久到好像已經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

    白玉一樣的人,眉似春山,柔軟的長發披在挺直的背後,一件青袍松松的掛在身上,腳下一雙雲履。

    他也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吧,那仙風道骨的感覺卻是越發濃郁了。

    他們見面的次數用指頭都數得出來,這次更久,自從她嫁人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人的相貌生于父母、受于天地,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不過只要看見晁無瑾,她偶爾還是會奢侈的想一下,要是她能有他的三分容貌……不,一分就好,她也可以滿足了。

    自己本來就不是出色的人,這會兒再加上傷,更不能看了。

    “怎麼是你?”汝鴉口干舌燥,嘴巴一動,開闔之間,唇就裂了一道口子。

    男人半眯的眼慢慢睜開,露出如墨的雙瞳仁,如水的光華溢了出來。

    “我在想你也該醒了,睡了三天,再不醒我就得考慮要去請真正的大夫了。”能不踫人他絕對不踫,可是這會兒他的手就往汝鴉的額頭貼去。

    她知道他的習慣,想舉手阻止,卻無力的垂下。

    待會兒他不會又要去洗半天的手了吧?

    “這個,是你幫我包扎的嗎?”

    被層層包扎妥當的兩手安置在床側,可是任汝鴉怎麼動指頭就是沒有感覺,好像手已不是自己的。

    “我略懂一點醫術。”他收回手。熱度已退,應該沒事了。

    接著,他把手上的那迭紙一放,還不忘把紙張的角對好,變成整整齊齊的一落,這才風姿優雅的走到桌上倒了杯溫水。

    “你怎麼會在這里?是經過嗎?你好些年沒有給我寄東西來,我都猜不到你游歷到哪里去了?”她有好多話要說,就像在黑暗中看見了一盞燭火想偎過去般,也許放肆,也許厚臉皮,可他是她的朋友吧?

    晁無瑾從來沒有提過他長年在外奔波的原因到底是為什麼,可是多年下來,那麼多的蛛絲馬跡,她心里也有數,他是皇帝派出來尋找風水寶地的術師。

    天朝已經二十三年,皇帝二十一歲登基,今年已四十四歲有余,很多帝王一即位就開始替自己打算後事,晁無瑾是當朝年紀最輕的術師,卻是個正二品秩的大官。

    據說他的相術是天賦異稟,出自一支非常古老的家族,血脈無比珍貴,就連皇室的人也要尊敬幾分。

    他人雖然在外面行走,尊貴的身分卻仍不變。

    “自己做過的事都給忘了,你要嫁人之前給過我一封信,信里說了要嫁到府城,我要回京,也就順路經過了。”

    “原來是這樣,信有到就好。”那信如泥入海,出去就沒了消息,她沒辦法確定晁無瑾收到了沒。

    “那我、我身上的衣服呢?”干淨的床被單、干淨的身子還有綢衫,這這這……

    “那種髒衣服你還舍不得丟?”晁無瑾古怪的瞥了她一眼。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那麼怕髒的人……而且,男女有別啊。”她光想到那個可能性就嚇得幾乎要發抖。

    “是綠珠給你換的。”

    “她是……”

    “你覺得她會是誰?”

    哎呀,開始不耐煩了。

    她安分了一下。

    不過……

    “我們很多年不見了,你這次回來能住多久?”

    “哪來這麼多問題?你還是睡著的時候好,安靜些。”

    不讓她知道的是,他是專程為她回來的。

    年前他就算知她有這一劫,哪知道分毫之差,她還是變成這副狼狽模樣。

    就差這分毫……

    他捏住瓷杯。即便他能明玄機,也只能預測到定數卻不見得能預測到變數。換言之,可以改變的未來是無法測知的。

    變數、變數,這對事事要求完美的他來說,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人定勝天嗎?不,得知天機也許能趨吉避凶,卻仍無法完全避開禍事。

    “能自已端水嗎?”

    汝鴉點頭。她可沒那膽子讓他來服侍她。

    用茶水堵住她的嘴是好辦法,但是看她用兩只手腕辛苦扭曲的撐住茶杯往嘴邊送,晁無瑾皺起眉頭。

    “長了年紀也沒見你多長智慧,你再把衣服弄濕弄髒,可得自己想辦法了。”

    看不下去,他把水杯拿回來,由他來喂。

    他是個冷漠的人,但他這般不愛攬事的個性,卻每每扛上她的麻煩。

    像她十三歲那年,村子里流行起瘟疫,她也染上了,每天熱里來冷里去,反復打擺子,意識都模糊了,就在快要送命的時候,他風塵僕僕的回來了。

    “你是來跟鴉兒訣別的嗎?”不敢奢想還能見到他,所以即使小命都快沒了,她還是頂著高燒問道。

    他什麼也沒說,只把一丸臭又腥的藥丸往她嘴里塞。

    那丸藥救回了她的小命。

    命從鬼門關前搶回來後,她不知死活的要求他,得時不時的讓她知道他的行蹤,不寫信用圖畫來代替也可以。

    “你不要讓我後悔把你的命救回來。”他沒好氣地咕噥。哪來這麼多羅唆事?

    但是,不管他當下的臉色有多不好,眼神有多惱火,半年後,他還是托人帶回了好幾幅黃山雲海。

    她沒去過黃山,甚至不知道那座山在哪里,“黃山歸來不看山”,那是怎樣的美妙景色?

    可因為那些圖,讓她能看著想象它的模樣。

    慢慢的,她知道只要是他應允了的事,就會做得很徹底。

    有好些年,她都會不定時的收到他其他的圖——他說南方一帶多養蠶,綠色的桑樹連綿十里,像織錦一樣翠綠,采桑的女子唱著歌謠,一呼一應,無限美麗。

    他說魚米之鄉,小橋流水,煙雨蓮葉荷田田,是秦淮之美。

    他說……

    畫紙上的圖,筆鋒細膩、涇渭分明的線條里包含了他如海的心思。

    她似乎看得懂他在描繪時想傳達給她的意思。

    那些圖是她單調平淡生活中很重要的寄托,有好多年,她就是靠著這些圖想象他在哪個地方的星空下仰望哪顆星子?想著他平安嗎?有沒有毒蛇猛獸靠近他?

    這一次他回來,只要稍微有腦筋的人都知道,管什麼都行,就是不能管別人的家務事,以免成了多管閑事。但他救了她,橫生這一腳,實在不像他,她以為就算老天真的塌下來,他也只會涼涼的說那是天理循環。

    喝過水,汝鴉看見他反復的在摸那些紙。

    “那些圖……被我弄髒了,對不起。”她誠摯的道歉。

    從黃家出來,她什麼都沒有拿,就只帶走這些和她相依為命的圖紙。

    可惜圖紙被血跡沾污了,她沒有好好愛護它們,心里有說不出的歉疚。

    “不值錢的東西,緊張什麼?”他眼里復雜的情緒一閃而過,想到她渾身上下什麼都沒有,綠珠替她換衣服的時候,就只見這些無用的紙安好地被揣在她的中衣里,附帶一張放妻書。

    汝鴉趕緊閉了閉眼,晁無瑾一定不知道他這副關心責備的神情最是魅惑人心。

    “是你給我的,經過千山萬水才到我手里,我很喜歡,當然要帶出來。”

    “這有什麼好值得珍惜的?婚姻沒了,你都不知道要從中拿點好處嗎?”

    她咽了下口水。他要來追究、要來瞧不起她了嗎?

    她向來一直認為他因為需要誦經作法之類的緣故,聲音非常好聽,當然啦,她也是後來才知道,皇室除非在必要時才會動用到他去祓災祈福,普通道士謀飯吃的法事、收驚,他是不做的。

    可現下,他好聽的嗓子居然破了?有必要這麼激動嗎?

    “我有,我拿到放妻書,不是休離書喔。”在他清明的眼眸注視下,汝鴉抿著嘴,小聲嘀咕。

    “既然這些圖都弄髒了,就不要了。”晁無瑾似乎沒聽到,很干脆的把那疊紙揉成團,丟進要送往惜字亭燒毀的字簍里。

    她心疼得要命,嘴巴卻像黏了漿糊,什麼都不敢說。

    七天後,晁無瑾走了。

    臨走前他問︰“一個人住可以嗎?”

    “你不是把綠珠留下來了,我怎麼會是一個人?”

    “傷,不痛了?”

    “日子還是要過,我不能總想著痛,讓痛來替我過日子。而且現在很好,我可以隨時自由的看見外面的世界,外面比那宅院大得多了。”

    “那個人……你對他還有什麼想頭嗎?”

    “痛過以後,就沒有別的了。”無關怨恨,而是在當夫妻的那一年里,兩人感情本來就清淺如水。

    夫妻情薄,那人只是從中間劃下凌厲的一刀,分割了彼此,分割的姿態太過粗糙而已。

    他不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便也沒說,但那麼心如明鏡似的一個人,她總覺得他什麼都知道。

    然後,他就走了。

    大概是心力交瘁了,晁無瑾走後,汝鴉每天好像就只有養傷、看書這兩件事。

    住了十幾天,她只知道這間屋子外面有樹有井,獨門獨院,環境好得很,家門口道路通暢,出入方便。

    他說這里是官造民居,原來是給離京出差或告老退休的高官使用,由官府提供吃穿用度與開支,要她放心在這里好好的住下去。

    人家是一片好意,但她又豈能當真不知羞恥的一直住下去?

    孤男寡女同居一室本來就容易引人議論,何況她又是個拿到放妻書、不清不白的人。她反正是沒有名譽了,但卻不能污了晁無瑾。

    她大可以裝糊涂,就把這里當自己家,死皮賴臉的住下去,偏偏她就是太清醒。這種個性很吃虧,因為一旦認清事實,她就裝不下去了。

    晁無瑾離開了,就像放走的紙鳶,再見面也許又是幾年後,可他已經幫了她一把,接下來,得換她自己面對現實了。住屋就罷,但她得靠自己的力量開始謀生,盡量不動用到府里的用度開支。

    現實不難,只是磨人。

    她在炕上坐著,背後墊了引枕和靠背,本想縫補衣裳,卻發現被動到筋骨的十指還不甚靈活,仔細的活兒只能先擱一邊去。

    她也想不到,這傷要養這麼久。

    日子如水的流逝,又一個月過去,入夏了。

    汝鴉慢慢的著裝,盡量的樸素,盡量的不顯眼,但要挽髻還是梳條大辮子?

    梳發的動作遲疑了下,她最後還是把發整齊的梳成髻,以一支素淨的簪子固定住,這才走出房門。

    女子已婚在人多的地方走動比較不會引來非議,她和書肆的東家說好,今天要過去拿代筆的活兒回來。

    她想叫人看家,可四處張望了下,屋里屋外都不見綠珠的影子。

    綠珠是個不像侍女的侍女,除了該有的茶水飲食她會準備,沒有令汝鴉短缺過外,余下的說話想法簡直跟個孩子沒兩樣。

    對于綠珠不像侍女的這件事,她沒放在心上,也很少使喚綠珠,這幾年的婚姻生活她不是沒有所得,現在的她可利落了,打水、生火、洗衣、掃地、泡茶、抹窗,沒一樣難得了她,凡事自個兒來。

    綠珠呢,她就當身邊多個伴就好。

    眼看要出門了,不知道瘋到哪去的人總算回來了。

    綠珠一頭的汗,一看見她就忙不迭的叫,“姐姐、姐姐,給我錢。”

    “你要錢做什麼用?”

    綠珠嘴巴一呶,哇啦哇啦,“我們買酸梅湯好不好?綠珠想吃。”

    汝鴉聽見了賣冷食的扣碗聲就在屋子附近。

    一般府里是不準買外食的,嫌棄沿街叫賣的東西髒,她本來也想把外食的壞處說給綠珠聽,可是綠珠眼巴巴的看著,她只好掏錢出來買了兩碗酸梅湯。

    酸梅湯和著糖水煮,撒上干桂花和冰水,滋味清涼香甜,兩人坐在小廳的門檻上吃光了它,也把暑氣都滌盡了。

    “你好好看家,我出門一趟。”汝鴉要綠珠緊鎖門窗,安步當車的往東市而去。

    她不算職業佣書人,只是之前在黃家,為了貼補家計曾以很低的價錢接了書肆的工作,舉凡抄寫在大街小巷公布欄散發的傳單、書信、學子文章注解、遺囑等,種類包羅萬象,不管什麼她都來者不拒,至于價錢,多則五十吊,少則十吊錢。

    現在住的這個里坊,她不認得別人,別人對她也一無所知,走出門來沒有誰多看她一眼,這讓她忐忑的心放松不少。

    晁無瑾好像什麼都替她想到了。

    胡同口一排高大的槐樹鋪滿綠葉,枝橙探過人家的院牆伸出胡同,出了胡同入眼的,是滿街櫛比鱗次的商家樓閣,錢莊、當鋪、煤炭行、米鋪、絲綢店、胭脂水粉堂……捱捱擠擠,什麼都賣。

    書肆叫彩鸞鋪,在東門,她很喜歡來這里,一進門就能聞到屬于書本才有的油墨味。舉凡宗教書、歷日、傳奇小說、科舉必讀的書,這里都有賣。

    雖然這些年雕版印刷在民間圖書市場有了好評,但是刻書賣書成本畢竟昂貴,寫本書籍仍然風行天下,昂貴的印本多只流傳在王公貴族之間。

    彩鸞鋪的生意算是書肆中頂好的,顧客除了儒士商賈學生外,也有喜歡看奇情小說的姑娘家里派出來的家丁,汝鴉看了看前面的光景,熱門熟路地從後門進了書肆。

    一炷香後,她再度出來,手里拎著兩沓白紙,包袱里是本重得要人命的注疏經書。

    她運氣好,報恩寺為了滿足廣大佛教僧尼信眾誦經、供經的需求,要人抄寫佛經以便出售,書肆得到了這機會,便組織大量人力抄寫,她一出現,東家就像看到甘霖般,二話不說就給了她三部經書。

    這麼一來,只要工作穩定,她每個月自支的錢足了,不只買紙墨的錢有著落,要養活綠珠也不成問題。

    她喜孜孜地走在路上,一不留神,差點和一個牽著匹黑馬在逛大街的男人撞個正著。

    “……真抱歉。”這時車多人擠,通常不小心擦撞到,只要道個歉,大家都會接受。

    沒想到對方眼光冷冰冰的上下打量她,霸氣凌人。“知錯就趕快讓路,別耽誤大爺我辦事。”

    汝鴉抬眸瞧了男人一眼,他長發盤成復雜發髻,左耳戴著寶石耳釘,身穿貢緞,外罩薄紗,腰帶上掛著一塊玉牌,腳上踏的是杭州絲制府的鞋。看起來要人才有人才,要容貌,容貌也的確高人一等。

    只是那目空一切的模樣,一看就是那種骨子里裝滿傲氣的人,遇到這種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有多遠躲多遠。偏偏……

    “馬與人搶道還那麼理直氣壯嗎?”讓就讓,可是她說什麼也看不下去他鼻子長在頭頂上,說他兩句解解恨總可以吧?

    “你說什麼?”男人眯起了眼。

    這片皇土之上,只有他氣人,還沒有敢讓他生氣的人,這丑八怪要是乖乖滾一邊去就沒事,誰知她居然敢反抗他?

    “沒事。小婦人說了什麼嗎?”

    竟然睜眼說瞎話?

    “很好,我記得你了。”男人躍上馬背,嘴角勾起一抹陰森的笑,自馬上俯瞰著她,然後雙腿一夾馬腹,囂張無比的留下嗆鼻的煙塵給她,走了。

    汝鴉被黃土撲了一頭一臉,心想這男人絕對是故意的。

    就當她倒霉,被狗咬到好了。

    拍淨身上的塵土,她繼續往回家路上走,一到家門口,就看見一匹栓在外頭啃著圍牆上朱槿花的黑色大馬。

    好眼熟的馬,轡頭馬鞍……她的心有種要下雷雨的感覺……

    聽見汝鴉開門的聲響,綠珠揚著笑跑出來。

    “姐姐,家里有客人喔。”

    “我看見了。”

    “我有奉茶喔。”她邀功。

    “姐姐這就進去。”

    小小的客廳里,半盞茶以前喂她吃灰塵的男人,正大馬金刀似的不客氣坐在椅子上。

    他用不帶任何溫度的眼神看著她進門、放下東西,任何舉動他都沒放過。

    她轉身,整了整衣服。

    “貴客臨門,理當歡迎,但不知閣不是不是走錯門路了?”她垂睫,離他五步遠。禮貌本來是有的,但現在自動欠奉,不想給了。

    “你就是汝鴉?”

    “是。”連“姑娘”兩個字都從缺,可見他對自己的印象也很糟。

    “想不到本皇子來看你,竟還得坐在這兒等?你出現在大街上時也對皇子很不敬,架子很大啊?”低沉的嗓音酸得出味,有一種高高在上的不屑。

    “民女見過皇子千歲。”汝鴉無奈的跪下行禮。

    當今皇帝據說後宮充實,皇後、嬪妃生下的皇子多達十幾人,這個皇子不好好待在皇宮,跑來這里做什麼?

    而且,他一點都沒有要叫她起來的樣子,要她罰跪的意思很明顯了。

    這是趁機報仇嗎?就因為她方才在外面得罪了他?

    真是小雞肚腸的皇子。

    “不知皇子如何稱呼?”

    “我行七。”七皇子李旭。

    “見過七皇子。”

    “你這張臉比我剛剛看到時更丑了一分。”

    “相貌是天生父母給的,民女容貌雖然差了點,但總比某些人仗著皮相美麗目中無人要來得好。”她到底哪里得罪他了,他說話總要帶刺?

    “你指桑罵槐?”他咬著牙說,都快磨出了聲音。

    “民女家中庭院窄小,無桑也無槐。”

    “本皇子說一句你應一句,要是在皇宮里,早被砍頭了!”他身邊的人誰敢對他不唯命是從,敢大膽頂嘴?只有這女人,她找死嗎!

    “少拿權勢壓人,皇子請別忘記這里是民女的家,我並沒有請你進來。真要說的話,你還擅闖民宅,能問皇子這是什麼罪嗎?”

    他突然牛頭不對馬嘴的說道︰“別用那種發皺的梅子臉給七皇子我看!”

    “你要是一直被罰跪著,你的臉皺不皺?”

    七皇子眼中的戲謔被一片深沉取代,他研究似的看了汝鴉好半晌,才用那種施恩般了不得的口氣道︰“起來吧。”

    “還以為你是抱璞金屋藏嬌的外室,可看你這樣又不像。”

    外室嘛,通常要不溫柔婉約國色天香,要不就心思玲瓏才藝出眾,再不然也床上有令人銷魂之處,可是她——一個看來平凡無奇的小婦人,以上三項似乎都沒有……

    從來不踫女人、不染緋聞的晁無瑾,到底看上了這個被休離的女子哪里?

    “我們是朋友。”

    “朋友?”李旭冷嗤,“哼!你未免太過自抬身價了。你可知道抱璞是何人?你一個被夫家休離的無德女子,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汝鴉的臉色白了。

    的確,她一個失了貞節的婦人、一個被絕于門戶的婦人,悠悠眾口都說了,沒了貞節就別想再嫁好人家……那層薄薄的東西,不管男人女人都在乎,原來這竟也讓她當不了他的朋友。

    “是,民女是個骯髒的人,但民女沒有尋死尋活,一樣努力地活著。”她重重的閉了眼,忍住晦澀的淚。

    想要打擊她嗎?他成功了。

    “我也是抱璞的朋友,他臨走前把你托給了我……他都那麼鄭重拜托我了,本皇子怎麼能不來看看。”他罵人向來就這麼不留情面,就算她的臉比紙還白,他也不會歉疚。

    只是折了她的傲氣,他忽然覺得這事不那麼好玩了。

    “勞駕了,民女在這里過得很好,請七皇子不用掛念。”她謙卑的說,笑容也沒了。

    一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婦道人家算什麼!

    他又用一副她看不懂含意的眼神瞧了她半天,瞧得她心里都快發毛了,這才甩手離開。

    汝鴉靜靜的背過身,一行淚此時才不爭氣地落下來。

    她沒發現李旭去而復返,就在小小的院子里透過窗,看見她無聲地流淚。

    見她這模樣,李旭一時反應不過來,怔在原地。

    拿出久違的紙筆,汝鴉在和煦的日光下準備開始佣書的工作,就像她末出嫁前在老家那時的閑散時光,一旁是制香的爹爹和工人,一旁是坐在小板凳上臨摹先生交代習作的她。

    她想爹,但是現在的她拿什麼顏面回去?

    忍下心口的那絲疼,她知道自己得自立,還得盡快。

    要不是有晁無瑾的照顧,她頭頂上連一片瓦也無,她一無所有。

    她低下頭,細細的磨了墨,書寫的感覺也很快找了回來,開始日夜不停的埋首抄寫,忘記了身邊所有煩人的事物。

    日子在指尖流泄過去,所幸七皇子沒有再出現,那三本大部頭的經書她很快地接近完成,就在收尾的節骨眼,意料之外的人回來了。

    “大人你得小聲點,姐姐寫書的時候嗜靜,不給人吵的。”向來散漫的綠珠,語氣里居然有了一絲守衛的味道。

    “我回來得不是時候啊?”

    “也不是這麼說啦……”綠珠搔搔頰,露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神情。

    風塵僕僕趕回來的晁無瑾還是打開了小廳的門,一眼就看見門里把小廳拿來當書房用的汝鴉。

    一室安靜無聲。

    她側著臉、雙臂抵著桌沿睡著了。大概是累極了,她臉上有兩撇墨痕,手指也都是,一枝快禿了頭的毛筆擱在硯台邊,面前是一疊看起來完成沒多久的成品。

    他輕巧的拿起那疊紙,上頭筆墨厚重,工整的小楷字跡秀麗,一張張帶著墨香、帶著她的一絲不苟。

    他又看了眼她眼睫下面的黑眼圈,沉吟了下——她是缺銀子嗎?他好像有。

    他放下那疊手稿,轉身走出去。

    還守在門外的綠珠叫道︰“大人,你不是剛到家,怎麼又要出去了?”

    “我很快回來。”刻意壓低的嗓音,不想吵醒睡著的人兒。

    睡夢中的汝鴉翻過一邊的臉,睡意依舊濃烈。

    她作夢了嗎?不然怎麼聽見晁無瑾回來了?好像還說了什麼……她老是犯傻,這樣不好,還是睡吧。

    瞌睡蟲又貼了回來,她很快回到無垠的睡夢里去了。

    晁無瑾出了門,跳上大小包行李都還沒卸下的大白駒背上,拉直韁繩,直奔皇城。

    京城說遠不遠,他的大白駒撒開蹄子,三十幾里的路程半個時辰就到了。

    一入城門,他不走車水馬龍的大道,挑了人煙稀少的捷徑,果然省時省力,無須太多周折就到了神武門。

    門外下馬,城門的衛兵還有公公都認得他。

    “無瑾大人,好久不見了。”守門的公公心花朵朵開,輪值的他今天是走了什麼好運,竟然能看見不知有多久不曾進宮來的當朝大紅人。

    “公公辛苦了。”

    “不敢不敢。”自動地拿出令牌。

    “多謝公公。”

    “難得大人進宮,這是一定要的。”哈腰哈腰再哈腰。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8-25 12:41 AM

第三章

    扣除晁無瑾大人是集陛下三千寵愛于一身的人不說,他的豐神俊秀也是整座宮殿里無人能比,有幸見到他真面目的人都有同感,那簡直就是如沐春風。

    即使他有嚴重的潔癖,不靠近人,也不讓人靠近,想跟他說上話還得遵守相距五步的距離,也無損眾人對他的景仰。

    “請問公公,這司糧庫要怎麼走?”他很少為銀子這種東西煩心,所以官員們賴以養家活口的微薄收入,他壓根一次也沒領過,自然不知道領取地點在哪。

    平常他所有的花費用度有道觀供給、有師父負責、有皇上賞賜,太多的贈與,這對毫無物欲的他來說早就遠遠超過需求,若非看到汝鴉在抄書,他決計想不起自己還有俸祿這件事。

    “大人從沒去過司糧庫吧,不如小的叫人帶大人過去。”

    于是,從來不曾踏進過司糧庫的晁無瑾,在小公公的帶領下來到了位在皇宮右邊角的庫館。

    庫館門口蹺著二郎腿喝茶磕牙的官員們起先沒注意到晁無瑾的到來,雖然只是小小司庫官,可朝廷里大小官員都得看他們臉色領月俸,因此官雖小,氣焰還是很大的。

    但是總有人眼尖,看見了大紅人,陸續站起來。

    朝廷的恩寵得看運氣,身在此處的文武百官更不敢疏忽,今天誰受寵、明日誰被打入冷宮都不一定,受寵的要努力抱大腿,備受冷落的眾人則要打聽清楚,他家門口五條巷子以內,絕對不要經過。

    皇宮是吃人的地方,要想待得久,就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諂媚阿諛,做得到這些,包準你的官僚生涯一路平坦。但要是不諳此道,哼哼,那就走著瞧了。

    而榮寵長久不衰的晁無瑾正是個中翹楚,眾人最需要巴結的對象,上自皇帝陛下,下至後宮的那些娘娘們,都對他諸多贊賞,因此這些人又怎麼能不看他眼色?

    “無瑾大人是來領俸祿的。”小公公很自動的擔起發言之責。

    官員們都湊了過來。

    “好像還要領份工資憑證是嗎?”晁無瑾很自動的退到櫃子前面,伸出一掌,阻止那些過于熱情的人群。

    “哪來這麼多麻煩事,大人是什麼身份,領取工資憑證這種小事下官來就好了。您稍微等等,下官馬上就給您辦得妥妥當當。”看到晁無瑾淡淡蹙起好看的眉毛,平常有事就推的司庫官竟然主動把事攬上身,很狗腿的勒令下面的人即刻辦理。

    晁無瑾被恭敬的請到上位,他看看自己滿是灰塵的衣袍,實在不想應酬這些人,覺得趕快回家沐浴更衣比較重要。

    “其實大人只要吩咐一聲,下官就會派人快馬把您的俸祿送到府上,不需勞您跑這一趟的。”司庫官一面喋喋不休,一面就近的偷看著氣質如仙的無瑾大人,今天能一飽眼福,回去他應該能作許多天的美夢了。

    晁無瑾眼觀鼻,鼻觀心,不為所動。

    對司糧庫的眾人而言,無瑾大人來領俸是破天荒的大事,下面的人誰敢不動起來。不到半個時辰,銀兩已經用最快的速度送過來了。

    不過晁無瑾一點笑容也沒有,當他看到他的“薪餉”是用小車送來的時候,表情和那笑得臉上只剩下眉毛的司庫官相比,著實難看得多。

    因為沒有經驗,他不知道朝廷官員的薪餉分俸和薪兩種,俸是祿米,薪是白銀,有兌換現錢的,有領取實物的,實物又有衣帛、糧食等分別。

    拿了一袋銀子,他轉頭就要走,同時說︰“這些酒肉要是各位不嫌棄,就帶回去吃吧。就當幫無瑾一個小小的忙,感激不盡。”

    垂淚啊,天下哪來像無瑾大人這麼替他們這些小官設想的人?看著他走遠的背影,司庫官們差點翻了天。

    不過沒多久,皇帝派來傳達旨意的內侍公公滿頭大汗的到來,上了年紀的公公停住腳步時一口氣還喘得提不上來,差點厥在門口。

    只見他高舉著明黃色的聖旨道︰“聖旨到,無瑾……無瑾大人請出來接……接旨。”他可是從御書房一路狂奔,繞過大大小小的宮殿花苑,來到最遠、最偏僻的司糧庫的,誰來給他一口茶喝?

    聽到“聖旨”,忙著搬貨據為已有的司庫官馬上跪了一地。

    “無瑾大人已經走了。”

    “什麼時候?”內侍公公的公鴨嗓都分岔了。

    “就是剛才。”

    “還不快點去把人請回來!”

    亂成一團的這當頭,太子一路人馬也派了人來尋。

    “無瑾大人——”

    “這位公公,你也來晚了。”

    對于晁無瑾這次數月就回來,汝鴉高興得連話都不會說了。

    想確定這不是夢,她一直提著自己的臉,捏出一塊塊紅色印記出來。

    “啊,這是做什麼?”怎麼跟個孩子一樣?晁無瑾覺得好笑,一手將她頰邊的發輕柔地攏到耳後。

    汝鴉感覺他在耳邊的手指涼涼的。“我下廚煮了幾樣菜。”

    “看來我回來得恰是時候,有口福了。”

    “沒有什麼大魚大肉,只是為了感謝你之前的照顧,聊表一點心意。”

    “跟我客氣什麼,這只是舉手之勞。”他一笑,光華傾世,有如珠寶光澤般的迷人豐采,根本無人能及。

    她連忙轉過身,按住怦怦亂跳的心,給自已心理建設——不能看不能看,不論他的眼楮還是笑容都不能。你是婦人,要學著端莊,端莊端莊……

    唉,端莊真是難學。

    她換上笑臉轉回身來,趕緊添飯擺碗遞筷子。

    “我有一陣子不會出遠門了。”兩人同桌面對吃飯,他看似不經意的說道。

    她很意外,一口飯含在嘴里急急問道︰“是要長住嗎?”

    “也許吧。”說著他放下碗筷,掏出一個荷包遞到她手中。“這是我的月錢,我支了一年的銀子,家里要有什麼花用,你自己看著辦。”

    她只覺得手中發沉,“好重!你一年的薪俸到底有多少?”

    “我也不清楚,”他笑得有些靦腆,“銀子都放在司糧庫,我很少進宮,也就忘了有薪俸可以領這回事。”

    聽起來好像很無稽,但是汝鴉知道這的確是晁無瑾會做的事。

    “這個……我不能拿。”手里捧著銀子,她的心酸酸的。

    都借住人家家里了,現在還要拿他的餉銀當家用?她的臉皮再厚也不到這等程度。

    “我要在這里住上一段日子,所有開支自然算我的,開銷我不出,難道要你養我?”眼里有著低嘆,他會不會無意間傷到她了?

    “謝謝。”她咽下無謂的自尊,低聲說。

    晁無瑾看著她,平靜的眼中卷起一片深沉,她有這麼嬌小嗎?那肩膀看起來好像一捏就會碎。

    比起那些他見過的被捧在手掌心上的官家千金,同樣的年紀,她實在太安靜也負擔太多了。

    拿起碗筷,他不動聲色又莫名的小心翼翼轉移話題問道︰“瑪瑙可來過?”

    “瑪瑙是誰?”她一臉茫然。

    “我忘了跟你說,瑪瑙是李旭的字。”

    “呵,他的字倒是很符合他金光閃閃的身份。他娘親生他的時候,很缺銀子首飾嗎?”她吐了下丁香小舌,一想起那個凶神惡煞,胳臂還會起一層疙瘩。

    “頑皮!就你的腦袋能想出這種東西來。”

    “我只是實話實說。還有,為什麼你們都互相稱呼彼此的字,不叫名字?”

    “我只讓好朋友叫我的字。”

    汝鴉的心跳了下。偶爾她也會喊他抱璞,那麼,她也算是他的好朋友嗎?

    記得以前第一次叫出口的時候,他的不悅是顯而易見的。

    “這不是你能叫的。”他這麼說,

    “抱璞、抱璞、抱璞、抱璞、抱璞——”她完全不管,簡直是耍賴了。

    他大皺其眉。“你都幾歲的大姑娘了?”

    “反正我年紀就是比你小。”她干脆跑去抱住他的手臂。

    那次他走後,她軟軟的倒在竹榻上,覺得子方才好像在摸老虎的胡須,好在沒有被揍得屁股開花。

    那年她才幾歲,他就已經當她是個大姑娘了,那麼現在的她,是殘花敗柳了嗎……

    晁無瑾在東廂房住下了。

    他將就著原本的家具,什麼都沒有添購,還是汝鴉看不過去,才請木匠做了個樸實牢靠的書架和衣櫃。

    歲月如流,表面上,他們認識的時間可以追溯到她的幼年,可是其實他們對彼此的了解並不多,是直到近來她才真正開始認識他。

    他的生活很簡單,說是一杯水也無不可,平常不是在廂房里看一天的書,要不就帶著一根竹竿,去不遠處的溪邊釣魚。

    他文韜武略,真的很不得了,武學、文學、歷史、治國、陰陽術、醫書都有涉獵,桌上常常出現這些書籍。

    至于溪邊釣魚,雖常常一待就是半天,可從來沒見他帶漁獲回來過。

    汝鴉常常會覺得他太空靈了,仿佛一個不注意就會騰空飛去,回到仙界。

    不過,他還是有像人的地方。

    她發現他不善整理自己的頭發,嫌煩的時候就用一條葛巾隨意把頭發束起來,要不然就任由它披在背後不去管。

    有一回見他的發濕得不成樣子,她終于自動出馬。“我給你梳頭。”

    “你不需要做這些,頭發散著自然就干了。”

    “等頭發干了,你也生病了。”

    她讓他坐好,不去看他臉上略顯局促的神色,替他擦干發後,拿起竹篦梳理起有些打結的黑發。

    他的發絲柔軟,她細細地順著往下理,背後留下少少一繒,再用黑金玳瑁扣住額前往後梳的部分,最後以一支玉簪于橫穿過玳瑁固定住。

    一個活色生香——呃,不,是風流倜儻的美男子就活脫脫出現在眼前。

    那時她看得色心大發——又錯了,是情難自禁——算了,怎麼說都錯,總之,替他梳頭這件事,以後不能再做了。

    兩人淡然又舒服的日子過沒幾天,皇帝派的人來了。

    “哎唷,我說無瑾大人,您不住在陛下賜的璽善樓,倒是屈居在這個小官舍,讓小的好找,差點跑斷兩條腿啊。”宣讀完了皇帝要見晁無瑾的旨意,內侍太監瞧著自稱“寒舍”都不會有人反對的宅子,為晁無瑾抱起屈來。

    這麼寒酸的地方,怎麼擺得下這位有經天緯地、顛倒乾坤能力,朝堂都當他是一塊寶的無瑾大人?

    “請公公回稟陛下,微臣梳洗過後就進宮面聖。”晁無瑾根本當這位在內廷有著呼風喚雨能力的內侍為無物,直接忽略對方的話。

    而且,太多經驗告訴他,他要是再找借口不進宮,那個皇帝大概會不惜丟下政務登門來訪,那更教他不得安寧。

    “大人的話,小的自然會帶到,可是這地方……”

    “我愛住哪就住啦,公公管太多了。”聲音冷了下去。

    只有汝鴉知道,他們家這位大人要發火了。

    “是是是,小的多嘴。那小的在這里等大人一起進宮。”

    晁無瑾的臉板起來了。他不喜歡宮里那些斗爭與規矩,一向是寧可避開也不多參與,今日得進宮,他已經很不高興了,偏偏這位內侍又太黏人,太不知進退……

    內侍公公咽了一口口水。“對不住啊無瑾木人,可小的要來的時候,陛下再三叮嚀,務必要候著大人一起進宮面聖,不得有誤。”

    要不是無瑾大人的年紀當陛下的兒子都綽綽有余了,他們這些當人家奴才的早懷疑主子君臣之間有奸情……啊,這拿腦袋山來玩的話怎麼能說,是內情、內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去吧。皇上是君,你是臣,千萬別忘了,要是有什麼行為被人抓住了把柄,豈不是更麻煩?”汝鴉假裝為他整理衣帶,悄悄說。

    “你以為我希罕這個位置?”

    “不是希罕不希罕的問題,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你現在是和尚,就得做得像個和尚。”

    “我是道士。”

    “是是是。”

    這個男人時而犀利似矛,也可以厚重如盾,有時又飄緲如煙,但最古怪的地方就在這里,他有一種似是而非的堅持。

    于是,在簡單梳洗後晁無瑾準備進宮了。

    “無瑾大人,您神機妙算,可否為小人指點一二,不知道小的一生福祿壽喜運如何?”內侍摩拳擦掌,嘿嘿直笑,好不容易討來這美差,他怎能錯過這難得的機會?

    “一個人有多少禍祿天注定,該你的就是你的,不該你的……你可是得拿別的東西來換的。”晁無瑾一語掐滅內侍的貪心。

    他從不隨便給人算命,不是自視高,而是他只推天命。唯一的破例,就只有汝鴉。

    “要不……那秤秤骨也可以。”

    這年頭聽不懂人話的人為什麼這麼多?真令人厭煩。

    “那把你的生辰八字報上來吧。”晁無瑾挑了挑眉說。

    內侍公公很愉快地報上自己的生辰。

    “你面澤赤而耳無根,後骨不隆,二兩二的命,身寒骨冷苦伶仃,此命生來行乞人,勞勞碌碌忙度日,終年打拱過平生,此命推來骨自輕,求謀做事事難成,妻兒兄弟應難許,別處他鄉做散人。還要我繼續說嗎?”既然那麼想知道,就讓你做個明白鬼吧。

    內侍公公面色鐵青,搖頭擺手,迭聲說不必了。

    終年打拱過平生,真是該死的鐵嘴,瞧瞧自己這太監嘴臉;妻兒兄弟應難許,他連老二都沒有了,哪來的妻兒?

    心服口服的服侍晁無瑾上馬車後,公公再無吱聲。

    皇上派來的雲頭馬車寬闊舒適,一坐上去只聽得車輪聲轆轆,不到半個時辰,就進了皇宮大門,一下車,轎輦已經在神武門內候著了。

    下車入轎,又是一番搖搖晃晃。

    眼看皇帝議政的央殿就在不遠處,剛下轎的晁無瑾卻踫見了皇後的儀仗。他想避開,可守在皇後風輦旁邊的大侍女卻蓮步輕移的過來擋住他的去向。

    “無瑾大人,請留步。”

    他神情木然,不發一語的看著侍女。

    “無瑾大人,皇後娘娘請大人往前一敘。”

    “敘?有什麼好敘的?”他的語氣里有一種長久的壓抑和厭棄。

    聲音傳入皇後的耳中,她在轎內有了動靜,一時間,侍女們掀簾的忙掀簾,攙扶的忙攙扶,娉婷裊娜的皇後優雅的跨出轎輦來了。

    七彩金絲緞織金寬袍,層層疊疊的袍服領口盤旋著凰鳥,頭上的鳳冠昂天含珠,在在表現了她貴不可言的身份。

    皇後一揮保養得宜、十指修長的柔荑,讓下人都退了去。

    等所有的人都退到一丈遠,她這才輕啟紅唇,“無瑾大人如今是陛下身邊的大紅人了,權力滔天,就連本宮要見上大人一面都難如登天。”

    “我跟你沒有話好說,也不需要踫面。”

    “你好狠心。”

    “我狠心?”晁無瑾嗤笑,一抹邪佞狂狷浮上了他滿是壓抑的眼,嘴角微勾,“要比狠心我怎麼比得過您啊,皇後娘娘?”那皇後娘娘四個字,幾乎是咬碎了牙吐出來的。

    皇後無言以對,細致妝點過的眼掠過一抹滄桑。

    “我聽說你已經完成皇上交辦的任務要回來復命,這些年你辛苦了。”

    “這些年我不在你眼皮下游走,你比較心安吧?”他利眸暴張,冷幽的眸光桀騖不馴。

    皇後神色一窒,半晌才又開口,“你何必這樣,我只是來恭喜你。皇上對他交辦給你的任務結果非常滿意,說要個開慶功宴為你洗塵。”

    “那也不干我事!”嗤之以鼻,完全不留情面。

    “瑾兒——”

    “不許這樣叫我!”沒有再給她任何說話的機會,晁無瑾無情的走了。

    皇後像個被丟棄的人兒,孤絕的站在金磬輝煌的玉階下。

    什麼時候開始,換她只能看著他的背影了?

    就因為她年少時犯的錯,他就如此無情?她不明白,追求榮華富貴有什麼錯?

    晁無瑾這一去,直到子時才回來。

    他不只人回來,更帶回了一車車的賞賜,綾羅綢緞、金銀珠寶。

    那些幫忙搬運的小兵說了,龍心大悅的皇帝不只頒給了他國師的封號,還賜了許多獎賞,更屬意將他留在宮中長住,恩寵正隆,前途不可限量……

    汝鴉聽著聽著也覺得與有榮焉,趕緊掏出銀子打賞那些士兵。

    遣走了那些人,好不容易還來一片寧靜。

    “無瑾大人、無瑾大人?”哪有人一回來就往屋里躲的啊。

    敲他房門喚人,屋里一片黝黑,什麼回應也沒有。

    她推門進去,四處瞧瞧,他平常放漁具的竹簍和釣竿都不見了。

    看來他真的很不喜歡皇宮……

    她不明白,這些年他替皇帝老爺辦事不都好好的嗎?難道這個中還有什麼她下明白的曲折?

    想起他方才進屋時殺氣騰騰的眼神和復雜的表情……她沒見過這樣的他。

    現在都夜禁時間了,這人回來衣服也沒換就從後門出去了嗎?

    所謂的夜禁,便是一更敲暮鐘,三更敲晨鐘,中間的時段,所有百姓不許在街上游蕩,違者要受笞刑。

    實在放不下心,汝鴉跟了出去。

    她沒什麼信心能找到他,但這附近就那麼一條溪流,先找就是了。

    可說是附近,路途卻超乎她想象的遠,走著走著她腳下的繡花鞋沾了露水,濕了腳板,就連裙擺也無可避免的在腳踩處黏來黏去,萬分不便。

    不過當她走近岸邊、拂開擋人的樹枝後,一輪月光還有坐在草叢里的他就那樣無聲無息的出現她眼前,釣竿則被他隨意的放在一邊。

    汝鴉沒敢向前。

    這夜色太靜了,靜得連她的心跳都那麼清晰。

    看著他孤獨的背影,她慢慢的移動到能看得見他側面的地方。

    那清涼的眸子里沒有熱度、沒有感情……她開始後悔了,不應該跟著來的。

    他其實是內心很冷漠的人吧?看似好相處,但卻從來不談自己、不談家人,也不談撫養他長大的道觀師父。他對不相干的人事物毫不關心,一個人可以不言不語的過上一整天。

    汝鴉心里明白,他要是沒有她也能過得很好,但她卻不敢問自己,要是沒有了他會怎樣,能不能一個人過……

    她知道每多明白他內心一分,她的心就好像多一分不再屬于自已。

    但這樣是不對的。她不能因為人家施舍給她溫暖就無恥的對人家生出好感,這樣太卑鄙了。

    “你怎麼來了?”晁無瑾聽見草叢發出窸窣聲,一回頭,真的是她。

    “家里很久沒魚吃了,我來盯牢你有沒有專心釣魚好加菜。”她胡亂的擦著紅眼眶,拼命眨眼,不想讓他發現自己莫名的傷感。

    掀開遮住她半個人的樹枝,他拍拍草地示意她坐下,—邊說︰“我請你吃魚吧。但先決條件是你得陪著我,看看魚兒們肯不肯上鉤。”

    “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好了。”

    “你?”

    “要不要來比賽看誰先釣到魚?”她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在我老家,我可是摸魚的高手。”

    晁無瑾笑了,“你啊,根本是得寸進尺。”

    他隨手削下一根樹枝,去掉樹葉,系上繩線,一枝釣竿就完成了。

    “拿去吧,這是你的了。”

    她接過來,笑彎了一雙眼。

    不問他進宮去的時候遭遇到什麼,不問他一切他不想說的,她不聰明也不是解語花,只是連自己的事都無能為力了,朝堂的事又怎會是她一個小小女子能懂的?

    她唯一能給的,只有盡可能的陪伴。

    半晌過後,魚兒們依然都沒動靜。

    汝鴉瞪得兩艱發酸,心里有點挫敗。看來釣魚也是門學問。

    她瞅了眼晁無瑾清冷的面容,故作輕快的說︰“我來吹個小曲好了。”

    他那副失神放空的模樣讓她心痛,覺得他隨時會消失,她得做點什麼來抓住他。

    “你?”他留在遠方的視線慢慢挪了回來,看向她。

    “少看不起人了,我好歹也有一兩項才藝可以見人。”她只要和他在一起,臉皮就仿佛經過千錘百鏈,連城牆也自嘆弗如。

    “太難聽的話,我可是隨時會喊停。”

    “要說洗耳恭聽。”

    “我洗耳恭聽。”他也太好商量了吧?

    汝鴉摘了兩片樹葉用衣襟抹干淨,放在唇邊試了幾次音後,輕輕地吹起來。

    葉笛聲靜靜的傳了出去。

    樹葉算不上什麼好樂器,不過那悠悠的樂音仍舊勾住了晁無瑾游離的思緒,他專注的聽完了整首小曲。

    “是出自詩經的蒹葭啊。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涸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他眼中有淡笑,溫熱的手拉過她一繒垂胸的長發。

    她怔怔地望著他。

    “鴉兒,你有心儀的人嗎?”這首曲子表現情懷難訴,人心如同兩岸,迂回曲折,苦苦相望,不知何時才能到達彼岸的心情。她有心上人了嗎?

    “哪有,我可是剛剛拿到放妻書的人啊,哪敢隨便去玷污別人?我是因為這首曲子很優美,想你聽了心情會比較好才吹的。這樣你心情有好一點了嗎?這可是我最拿手的絕活了。”她心跳了好大一下,連忙用力捏自己的大腿。

    她沒有泄露任何不該有的情緒吧?他心情已經夠糟,她就別再添亂了。

    “你從哪里看到我心情欠佳?”

    “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到。”她總不能說因為她經常看著他,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把他的一切烙在心底了吧?

    當他微笑時,美麗的睫毛會蓋住眼眸,只讓人看見笑容,不會留意他的眼里流露了何等情緒;當他專注看書時,眉頭會微微的蹙著,又是何等的吸引人……他的一舉一動,他的喜怒哀樂,他什麼樣子是要發怒的前兆,什麼樣子又是心情愉快,她全都知道。

    “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到啊?”那為什麼住在皇宮深處的那個女人卻完全看不到他的心情?她的眼里沒有他,心里更沒有。

    沉浸在過往里的晁無瑾回過頭來,看見了汝鴉痴痴望著自己的目光,心里咯 了下。

    下一瞬,汝鴉只覺得她眼臉上一熱,眼前便一片漆黑,是晁無瑾的手覆住了她的眼。

    耳邊傳來他略顯狼狽的聲音,“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還有,也不要用這種眼光看人。”

    她在黑暗中不解地眨了眨眼。她到底用哪種眼光了?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8-25 12:42 AM

第四章

   他試探的慢慢把手收回去,但隨即又用復雜的目光瞪著她。

    “不是叫你別看,你還看,存心的是嗎?”

    她聽見了他微微喘氣的聲音。

    “對不起。”縮了縮肩膀,她想自己一定是著魔了,根本不能控制。

    夜更深了,蟲鳥啁啾,磕睡蟲找上了汝鴉。

    她不知不覺沉沉的閉上眼,睡了過去,接著,負荷不了重量的頭往晁無瑾靠了過去。

    瞥見她就算睡著也還在猶豫自己能不能靠過來,身子左右搖晃著,他嘆了口氣,把她的頭扳過來偎著自己的肩。

    這樣的地方也能睡,這家伙!

    第二天,汝鴉糊里糊涂地從床上醒來,對昨夜自己是怎麼回到家、怎麼上床的一點概念也沒有。

    不過昨晚他們真的吃到了魚,晁無瑾把有刺的部分都包了,給她留下魚肉。

    “我要吃魚眼楮。”不知好歹的人竟敢提出要求。

    他實在不怎麼甘願。“其他都可以給你,魚眼楮是我的。”

    “我就是愛吃魚眼楮。”她嘟起嘴。

    “那下回讓綠珠煎兩條魚。”

    後來,他們家吃魚的時候,都有兩條魚來避免發生魚眼戰爭嗎?

    答案是沒有。最後總是晁無瑾認命的割地賠款,讓出他喜歡的魚眼楮。

    因為他發現比起那魚眼楮吃進自己肚子里,看著汝鴉吃更有意思。

    有錢當思無錢日,莫待無錢想有時,所以,就算溽暑出門不是什麼好主意,佣書寫完了,汝鴉還是要還回去。

    剛從自己廂房出來的晁無瑾看她在收拾東西,一副要出門的打扮,隨口問︰“要出門?”

    “去拿新的佣書回來抄寫。”

    “怎麼不叫綠珠陪你去?”

    “她這會兒又不知玩到哪去了。”

    “回來你得說說她,就只知道玩。要不我陪你去吧。”不論她現在的身份如何,女子出門沒個丫鬟婆子陪著就是不對。

    “你要陪我去還書?”她嘴巴吃驚地張大,像吞下一顆大雞蛋,一蹦三尺高,雙手一把掛在他的手臂上,模樣樂得像要飛上天。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迷惘。

    她脫口而出,“因為你要跟我一起出去啊!”跟喜歡的人做什麼都好,做什麼事都開心。

    話一說完,兩個人都愣住了。

    四周變得非常安靜,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清楚。

    汝鴉的臉馬上燒起來,紅得像西紅柿,她慌亂的解釋著,“我的意思是你回來那麼久了,就只去過一趟皇宮,哪里都沒去過,我們剛好可以趁這個機會去逛逛街。”

    一只大手忽然拉了拉她鬢邊垂下的發。“那就快點走吧,遲了市集就要收起來了。”

    “要戴笠帽嗎?”她暗自松了口氣,記得他不喜歡以真面目示人。

    “我一向少在府城出入,不會有認識的人,笠帽就不必了。”

    出府後,兩人並著肩慢慢的走,路上難免有馬車、驢車、牛只等經過,帶著各種氣味的人群也會擦身而過。

    他沒說什麼,只是不動聲色的讓她走到路里邊,平常不算近的路程,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的陪伴下變得好短。

    兩人來到書肆後,汝鴉連忙交代道︰“我去去就出來。”

    說什麼不必笠帽遮掩,可光彩奪目的瑰寶走到哪都能引人注目。他一定不知道一路過來有多少姑娘家停轎掀簾子,婦人買菜買肉冷不防掉地上……這些全都是因為他。

    “我不是孩童,不用擔心會弄丟我。”他自有可以打發時間的地方。

    沒想到,晃無瑾的如意算盤顯然不怎麼如意。

    汝鴉前腳才剛進去,眨眼,三三兩兩出游的閨女已全部停下腳步,有些膽大的姑娘,甚至還用美人扇遮了半臉對他拋著媚眼,這一陣騷動,就連彩鸞鋪門口的顧客也全都轉移了注意力,往他這邊看來。

    汝鴉剛踏出大門,還沒從外頭快要暴動的情況中回過神,手臂就被一股力量拽住,接著飛也似的被拉進了書肆的內室,然後把爛攤子留給無辜的書肆主人。

    半個時辰後,兩道鬼祟的身影打書肆後門出來,其中一人頭戴紗帽。

    “噗哧!”

    “你還笑,這什麼態度!哼哼……也不想想我是為誰才變成這樣?”陰冷的聲音從紗帽中飄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啦,我領到銀子了,買東西補償你的精神損失好了。”她雙手合十,硬憋住笑意。

    “就你那點錢……算了,那你可別隨便買便宜的東西敷衍我!”他氣人的功力也是一流。

    “你!”削起人來一點也不手軟。“知道了啦。”揣在荷包里的幾貫錢還沒溫熱就要易主了,嗚嗚……

    “那麼,為了讓你好好挑選要送給我的物品,那些重死人的佣書就由我來拿吧。”又接那麼多活兒,她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

    汝鴉一愣,傻到忘了要回應。

    明明是個懂得體貼、包容溫柔的翩翩貴公子,卻老愛說別扭的話……這麼出色的人,要她不心動,真的很難。

    也許是在最初、最初看著他的眼楮時,她就不知不覺的心動了,只是那時候還太小,她不懂那就是喜歡。

    這會兒,她險些又流露出心底對他的愛意。

    “你要發呆到什麼時候?這樣杵在大街上,要是被馬車輾過去都不知道……你就不能對自己的事多上點心嗎?”卸下她肩頭的事物,他不敢置信自己竟成了婆婆媽媽的嘮叨公。

    她搔搔頭笑道︰“那走吧。”

    他們一路逛著,晁無瑾很客氣,只買了一個櫛子。

    一個櫛子,就一、個、櫛、子,便花光了她領到的佣筆金。

    “黑店!”她踹了下人家店外的石階。

    “過分嗎?”

    “不不不,一點都不過分。”她是沒用的膽小鬼,馬上見風轉舵。

    “你啊,小小年紀就養成這種世故的個性,真是不好。”他收起櫛子放進衣袋里,不冷不熱的丟下這話,扯了下她的發。

    “你又拉我頭發!”她哀哀叫。

    “是叫你趕快跟上來。”他頭也不回的走開。

    忙著要跟上的汝鴉,很可惜的錯失了前方晁無瑾噙在嘴角的美麗痕跡,他無聲的笑著了。

    夏夜,小房子的通風不好,在小院外消磨掉一個晚上是常有的事。

    這種時候,晁無瑾會命令綠珠把竹凳竹桌搬到小院外,烹茶、乘涼,偶爾心血來潮便教她們下棋。

    住在這里,汝鴉總覺得日子飛逝的匪夷所思。

    他們三個人,仿佛成了一家人。

    某日如常的夜里,李旭悠悠哉哉地從隔壁人家的牆頭跳下來,飄落地面。

    他來得突然,人也不客氣,端起茶就往嘴里灌。“好一幅和樂融融的景象,真教人羨慕。”

    “賢弟。”晁無瑾挑了下眉,隨後又恢復了自然,對他的到來僅略表一絲意外。

    李旭穿著銀紅如意雲紋夾袍,發系青色的發帶,眼色卻如同蟄伏的蒼鷹,有抹幾不可見、咄咄逼人的凌厲。

    “賢弟?”晁無瑾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麼,但還來不及反應,順著李旭的目光已看見了偷偷想藏到綠珠身後的汝鴉。

    “把人借我!”李旭強悍的扯住她胳臂。

    啊,只差一步就成功了!汝鴉在心里尖叫道。

    “借什麼借?不借不借,我不是油鹽醬醋茶,要借你去別家借!”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誰來救她啊?

    她手忙腳亂地想扳開李旭箝制住她的手,可那樣子看在晁無瑾的眼里,卻形成一種說不出的曖昧。

    于是,李旭便當著他的面,把她擄上馬去了。

    “大人?”綠珠絞著手指問,表情擔憂。

    “不會有事的。”他相信李旭。

    只是這麼突然又冒失,不像七皇子的行事作風……難道皇宮里出了什麼事?

    駿馬風馳電掣的飛奔在空曠的大街上,李旭卻還嫌不夠,揚起鞭子往馬屁股一揮,大黑馬吃痛,更快速的狂奔起來。

    被一把拉上馬背的汝鴉嚇得臉色蒼白,趕緊低下身抱緊馬脖子,她可從來沒騎過馬啊!

    但盡管她都快要嚇破膽了,仍然是不肯叫怕、不肯認輸。

    他也是,晁無瑾也是,這些有身份的人難不成都時興在晚上活動嗎?沒一個把夜禁放在眼里的。

    “求我!”李旭忽然道。

    什麼?汝鴉一臉茫然。

    “只要你求我,我就放你下去,要不然,你就得跟著本皇子一直跑,直到我舒心為止。”

    這個混帳!

    “誰說我一定要聽你的……”她突然身子一歪,奮力地想從危險的馬背上跳下。

    千鈞一發之際,一雙大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扣在雙臂間。

    她驚魂未定的抬起頭,看見的是七皇子狂怒的臉。

    “你找死嗎?”李旭被嚇出一身冷汗,在她的耳邊咆哮著喊。

    “讓我下去!”她拼命扭動著身子,憤怒不輸給他。

    “你總是不聽話,對我,你只會反抗。”他有些唏噓,不過還是讓大黑馬的速度緩了下來。

    最後他們在山坡上停下。

    大黑馬經過奔馳後,快樂的吃草去了,可汝鴉一點都不覺得黑漆漆的晚上到這里來有什麼意思。

    第一印象果然都是不準的……好吧,這位皇子給她的第二印象也實在不怎麼樣,差點把她一顆膽子給嚇破。

    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氣,她躲到一邊想安撫一下自己的情緒,哪知道人影橫擋住她。

    “誰讓你轉身過去的?誰準你站那麼遠?”

    對上他憤怒的臉,汝鴉頓覺幾分委屈,“我們要一直這樣對彼此張牙舞爪嗎?若是如此,那你又何必要我出來?”

    “這就要問你了,為什麼你就是吝于給我一個微笑,不能只專心于我?”

    “你胡說些什麼?不可理喻!”

    頓了下,李旭忽然道︰“今天是本皇子的生辰。”然而他卻從華麗喧鬧的宴會中跑出來,不自覺地去到她那里。

    “生辰?那麼一定很多人祝賀你嘍!收到禮物不高興嗎?”對他們這些平民百姓來說,生辰就是母難日,有顆壽桃吃就很了不得了。

    “哼!他們有哪個是真心的,收受禮物若還要擔心對方是不是別有目的,不如不要!”

    這樣啊……

    汝鴉懂了。人心詭譎善變,宮里更勝一籌,晁無瑾從皇宮回來後也是滿臉失落,而這位七皇子此刻一臉的迷惘,哪還有之前的狠色暴戾。

    她幽幽嘆了口氣,此情無關風與月,只是一種單純的心軟。

    “我不知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什麼禮物也沒帶,不如……我唱首歌給你聽?”她笑得誠意十足。

    李旭點了點頭。

    清清喉嚨,她很認真地唱了起來,“金銀花,十二朵,大姨媽,來接我,豬挑柴,狗燒火,貓兒煮飯笑死我。東西街,南北走,出門看見人咬狗,拿起狗來打磚頭,又被磚頭咬了手。”

    “人咬狗?嗤!虧你想得出來,鬼話連篇!”李旭何曾聽過這種民間流行的兒歌,自然噱倒,一笑泯了方才的不愉快。

    “生辰快樂!”知道他也只是個想要溫暖的孩子,汝鴉大方地伸出雙臂抱住他。

    李旭如遭雷擊,目光霎時僵凝。

    她的身上有種香氣,不是魔香不是檀香,也不是他在皇宮里聞過的任何香味。

    他不知道她從小就浸潤在制香的家庭里,久而久之,身上便帶著一股能寧人心神的氣味。當然,不親密接觸是聞不到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無意間發現了她的秘密。

汝鴉抬起頭來,剛好看見他倉促的別開眼。

    “我送你回去吧。”他囁嚅。

    這次,李旭安全的把她送上馬背。

    “坐穩,不要怕……就是這樣,跟隨著大黑的步子節奏就不會被顛下馬、踩成人泥了。”

    想不到汝鴉習慣了馬背上的顛簸,慢慢的大膽坐穩後,她竟然掌握了訣竅,學會了騎馬,她大樂不已。

    “你確定還要回去?你看起來不太得寵,我把你劫了出來,抱璞也不管你的死活,不如你就跟了我吧?”她的笑讓他看得別不開眼。

    “無聊!”

    “人生歲月,只求唯一,但日子久了也難免乏味,不是嗎?”

    “別告訴我你貴為皇子,身邊卻沒有侍寢的小妾或通房。”她很明白王公貴族沒有從一而終的觀念。

    “可多了,本皇子九歲就收了四個側室,如今得編號才能認得人。”

    遑論真假,汝鴉都無言了。

    他們回到官舍時,夜已經很深了,李旭見她毫不遲疑的進屋,也只好落寞的重新躍上馬背,駕馬離開。

    馬蹄響起的同時,風中飄來他低低的嘆息——

    “不應該有這種感覺的……不漂亮也不迷人……我該怎麼辦……”

    因為太倉惶的進屋,一踏入院里,汝鴉便直直地撞上一堵人牆,差點沒往後倒。

    人牆霎時抓住她的肩扶穩她,她感覺到那人滿手的涼冷。

    “無瑾大人?”她有一絲迷惑,天都快亮了他在院子里做什麼?而且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裹著一層水霧,看樣子好像在外面站了一夜。

    “回來了?”

    她點頭,小小打了個哈欠,“你在觀天象嗎?”

    他不置可否的應了聲,從她出門他就守在這里,直到她回來。

    為什麼要執著于這種無意義的事他不知道,可腳就是動不了。

    見識過後宮種種爭寵的可怕手段後,令他對女色方面非常冷淡,無心在朝為宮,也無意于家庭婚姻。

    從小就決定了的命運,他只要順著道路往前走就可以,把紅塵俗事了了之後,他就要回山上的道觀去,在那里終老一生。

    丁是丁,卯是卯,絕無轉圜。

    但他越來越氣自己,仿佛有什麼正在逐漸失去控制中。

    晁無瑾一個眨眼,把心思盡數斂去,收回手轉身進屋。想當然耳,汝鴉也像只小狗似的跟著他後面走了進去。

    “我要梳頭,梳過頭才能上床睡覺。”

    突然聽到這麼一句話,汝鴉的瞌睡蟲跑了點。“什麼時候立下的規矩啊,要梳頭才能睡下?”

    “就方才。”

    “你、你……”他就是有本事一句話惹惱人,偏她又不知拿他如何是好。“要梳頭是吧,我梳就是了。”

    進到屋內,她讓他坐下,抽起他胡亂束發的簪子,一頭黑發隨即如瀑般流泄下來。他的頭發細軟卻又烏黑透亮,不管怎麼看都令人贊嘆,呼吸為之所奪。

    “我要用今天買的櫛子梳頭。”

    那是一把純烏木做的梳子,一體成形,通透黑潤,在市集時他一眼便中意,拿了就走。

    “是。”她遵命。

    看他乖乖低頭閉眼的模樣,她不禁又有些心思動搖。第一次替他梳頭後,雖想著別再梳了,可每次他一開口,她便又忍不住。

    他的好看不用多說了,不管任何神情舉動都能勾動她的心,甚至連他的指尖她都覺得漂亮。

    她真的無藥可救了。

    他非常喜歡每天這短短的一段時間,她總是非常溫柔細致的為他梳理頭發,從來沒有弄痛過他。

    因為要睡覺了,汝鴉並沒有為他盤上什麼裝飾。

    “這樣滿意了嗎?”

    “還可以。”

    “那……祝你好夢嘍。”轉身離開,她輕輕的掩上門,嘆息一聲。

    如果她不是十八歲,而是五十歲、六十歲就好了,若是那樣的年紀,她就能心如止水,不會讓自己一顆心愛慕得無處可去,不知如何是好。

    心事朦朧又酸澀,那樣的椎心,她快要負荷不住了,怎麼辦?

    窗外,天色已明。

    不知打何時起,七皇子李旭變成他們家的常客,從來叨一杯茶喝、路過,到干脆過夜,最後演變成把西廂房據為已有。

    這下綠珠不高興了,“我要燒了廚房!你們都欺負我,我一個人怎麼伺候得了那麼多人?綠珠討厭那個皇子!”

    “你不要擔心,我會幫你,不會有人要你多做什麼的。”汝鴉倒沒想到天真的綠珠會有這麼大的反彈。

    “我不要管他的飯,他一來屋子更擠了,綠珠都快沒地方睡了。”

    “七皇子不會住太久的,他只是覺得新鮮。”繼續安撫。

    “誰說的,我住下就不走了。我來,你們要感到蓬華生輝知道嗎?還有我說鴉兒,下人不能這樣寵的,當心她哪天爬到你頭上撒野!”引起口角的罪魁禍首不知要息事寧人,還來火上添油,簡直是不知死活。

    “不許你罵姐姐!”綠珠鼓起腮幫子,話里煙硝味十足,眼看一場大戰就要展開。

    “那把牆給拆了吧。”晁無瑾涼涼的開了金口。

    “為他這種人拆圍牆?”

    “哪種人?”絲毫不覺自己給人家添麻煩增亂的某人,依然非常趾高氣揚。

    綠珠感到委屈極了。

    無瑾大人、鴉兒姐姐向來都疼她,他們三個人住明明就剛好的房子,這個皇子偏要來擠,他一來,害她得去邊邊角角住也就算了,現在還要大費周章的拆牆蓋房子,這還不討厭嗎?

    汝鴉拉她的手哄道︰“這樣吧,綠珠先過來跟我擠一間房,我給你裁新衣服,好嗎?”

    “新衣服嗎?”

    “嗯。”

    “那綠珠去收拾衣服,搬去跟姐姐住。”剛才還氣呼呼的人兒聞言一蹦一跳的走了。

    “我說,你為什麼要搬來我這里?”晁無瑾終于看不下去了,再怎麼說他都是一家之主,實在有必要問問這自己有宮殿可以住的矜貴皇子,為什麼要跑來跟他們擠這三個人都嫌多的小房子?

    “為了追求所愛。”

    他的話讓本來一派輕松的晁無瑾還有汝鴉都呆了。

    李旭沒有斷袖之癖,晁無瑾把目光投向了汝鴉。

    她被他深邃難懂的眼光看得渾身冰涼,這人怎麼從腳到頂都透著徹骨寒氣?到底誰惹他了?

    “原來七皇子喜歡上我們家綠珠啊,只怕是高攀不起呢。”不明白晁無瑾的想法,汝鴉的心因李旭的話提到嗓子口。這家伙是來亂的嗎?

    是這樣嗎?晁無瑾的視線回到李旭身上。

    “我認定的事就不會改了。”李旭沒有太注意汝鴉說了什麼,那夜過後,他在心里掙扎了許久,他從來不曾為一個人如此傷神費心,所以他得來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非要她不可。

    “本皇子允許你叫我的名字。”他不改自大。

    “瑪瑙大爺嗎?”她就是不想順他的意。

    他漲紅臉。“你怎麼知道的?”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

    他轉身一吼,“晁無瑾,你這個出賣朋友的狗腿子!”

    晁無瑾對李旭的怒吼無動于衷,因為他看著汝鴉和李旭的互動,心緒變得很不對勁,忽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沌里。

    結果李旭並沒有能在宮舍好好住上幾天,因為他是皇子,不是普通人,他的夜不歸營——應該說是暫時性的失蹤,在小公公們終日惶惶不安里終于爆發,驚動了皇帝還有他的母妃。

    皇帝大發雷霆,他的母妃傾天娘娘則派了心腹還有大批人馬團團圍住小小的宮舍。

    這種陣仗,插翅都難飛。

    李旭沮喪的大發脾氣,請人是這樣請的嗎?

    “我已經成年了,只是尚未封王,就差一道手續而已,我不要回去!”他知道父皇因為寵愛他,所以才把適齡的他繼續留在皇宮,可是這也要看時候啊,這樣留來留去,會留成仇的!

    不過,不管他如何生氣,都改變不了自己必須回宮的事實。

    “你喜歡他對吧?與其自苦,為什麼不坦白的告訴那個木頭人?”臨走前,李旭一針見血的對汝鴉坦言。

    她動了心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事情,都怪自己收了那些妻妾,早識男女情愛,他啊,該死的這麼明白透徹。

    三個人住在一起,他有很多時間可以觀察他想追求的女子,可是,當他看到汝鴉的眼神就知道了,她的心在別人身上。

    她的視線總是隨著晁無瑾打轉,而悲慘的是他的眼光卻無時無刻不在她身上。

    她不常笑,但每次笑都是因為晁無瑾說了或做了什麼,只有看到他、想到他,她才會有那種溫柔到能致人于死的笑容。

    問他有受到打擊嗎?有,還是很嚴重的那種,而且開始後悔自己死皮賴臉要住在這里的爛主意。

    但是要他放棄——不,他不情願,這世間還沒有他要不到的東西不是嗎?

    論風采學問、人品外貌,他絕對不輸晁無瑾,憑什麼要認輸?

    “趁我不在的這幾天,你就好好把握機會吧。”他在汝鴉的耳邊低語,面授機宜。

    汝鴉愣得小嘴微張,完全不知所措,她的心事曾幾何時攤在陽光下的?

    這副景象看在遠處的晁無瑾眼里又是一陣震撳,他眼神冒火,心思糾結地回到房間。

    汝鴉對著青銅鏡左瞧右看,刻意打扮了自己。

    她抿了紅唇,上了胭脂,簡單的挽髻以十二顆等圓珍珠扣住,襯出頸項優雅細致的弧線。

    薔薇色和紫青色交織而成的紗裙,閃現惹人注目的風情。

    這是她最好的衣服跟飾品,這樣,她總算對自己有了那麼一點自信。

    如她所想的,小廳里,晁無瑾正抱著書看。

    “大人……”

    聽見叫喚的聲音,他淡淡抬起頭來,原本平靜的眼波因她的清艷驚起了漣漪。

    汝鴉被看得全身緊張,手上茶杯一抖,茶水就潑在自己的手背上。

    “你在做什麼?”他回神低吼,一條巾子隨即覆上她手背。

    “不要緊,還好茶水不燙……”

    “手都紅了還叫不燙?”

    她恨自己的笨拙,本來想給他好印象的。“真的不要緊,我只是……有件事想問大人。”

    他仍然盯著她的手背。“說。”

    “假如……我是說假如,我有喜歡的人了,那個人……”是你……

    “你那時的蒹葭就是為他而吹奏的嗎?”他抬起了眼,心漸冷,幸好理智還在。

    汝鴉勇敢的點了頭。

    “非常非常喜歡他?”他微微蹙眉。

    “非常非常喜歡。”喜歡到無法自拔,喜歡到想得到那個人的愛。“那個人如果是大人——”

    “我們是不可能的。”

    她喜歡的不是李旭?

    但他選的這條路沒有愛人和被愛的權利。

    她幽幽的看著他,眼中有淚在打轉,雙唇輕顫,差點說不出話來,“對啊、對啊……這是什麼爛比喻啊……”

    她現在才知道,原來人的心,可以在一剎那碎掉。

    汝鴉抬手遮住自己發熱的眼眶,不願晁無瑾看見她軟弱的模樣,下一刻——

    不好!忍不住了!她最近的眼淚也太多了吧?

    她連忙轉身想走,不想在他面前崩潰。

    “你要去哪里?”

    “人有三急。”

    “外面在打雷,快下雨了。”

    然而她已經聽不見了,她慌不擇路的往外跑,心里只覺得自卑又自慚。

    像大人那般芝蘭玉樹一樣的人物,哪是她能要得起的?

    她只是一個被夫家休離的女子,貞潔已毀、名譽已無,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憑什麼愛上那樣聖潔的他?

    自不量力對不對?被愛恨困住的,只有她自己。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8-25 12:43 AM

第五章

    眼淚在風里飛,方才所有凝聚出來的勇氣早已不知到哪里去了,此刻充塞在她心里的,只剩下悲涼到絕望的情緒。

    眼淚到底是什麼呢?她擦也擦不完,如雨滂沱。

    力氣掏光了,失魂落魄的她頹然的站在溪邊。

    怎麼跑到這里來了?

    她無法思考,只覺得頭腦發熱,厭惡這樣的自己,好厭惡……想也不想,“咚”的一聲栽進溪里,水花四溢。

    好涼快啊……清涼的溪水真好,不論她流出多少眼淚,清澈的水流都能替她拭去,不怕被誰看見。

    在水里,就沒人會看到她的彷徨痛苦和碎成片片的心。

    水流嗆進了鼻中,可是她仍不想上去,就算窒息也無所謂,身子慢慢地漂浮,直到意識也漸漸模糊……

    汝鴉沒聽見有人跳下水,長長的臂朝著她伸了過來,一把將她撈起,然後奮力游動,冒出了水面,離開溪水。

    “我實在不放心你,回來看看,想不到你就真干出這種傻事來!”破口大罵的人,是甩掉宮人偷溜出來的李旭。

    要不是他剛好看見她狂奔出來的背影追了上去,晚上那麼一步,這丫頭就去當了河神的新娘了。

    該死!雖然是夏天,可是溪水真冷,他冰到骨頭都要打哆嗦了。

    他近乎粗魯的拍打汝鴉的胸口,她渾身濕透,衣服發絲全部黏在肌膚上。

    半晌,她吐出了髒水,慢慢睜開眼。

    李旭又氣又急,破口再罵,“你瘋了?干什麼傻事?到底是哪根筋壞了,你居然尋死?”

    “我……沒……有。”她不想死,只是想讓狂亂的腦子可以冷靜,不想讓人看到她的眼淚、她可笑的模樣。

    李旭一肚子的怒氣在看見她渾身濕透、一抽一抽的微微發抖後就咽了回去,他認命的脫下袍子蓋住她,然後將她攬在懷里,想給她溫暖。

    不會照顧人也沒照顧過誰的皇子壓根沒想到自己的袍子也是濕的,這下是雪上加霜了。

    汝鴉無力的靠在他身上,兩只手不知放哪里才好,她告訴自己就靠一下下,這才輕輕地把人和手靠在他身側。

    “我不好嗎?為什麼你喜歡的人不是我?為什麼你不喜歡我?”李旭的問話一聲大過一聲,也不知是在問汝鴉還是他自己。

    “你不要說了,說得我頭好痛……”

    “這時候不說,我還有什麼機會對你傾吐心聲?”如此低聲下氣的他,哪像平時的七皇子?

    “做朋友不是很好嗎?”她好累了。

    “你這麼殘忍的拒絕我,要是晁無瑾也用同樣的話拒絕你,你受得了嗎?”

    他話才說完,她的淚就奪眶而出了。

    那是她的死穴,一句話都不能承受的。

    他伸長手,想撫摸她冰冷的臉,她卻往後縮了縮。

    “他就這麼好,好到我向你伸出手你都不要?我這樣看著你,你看到我心里的感情了嗎?”他不甘的說,似乎是打算把一切都說開,仿佛他們只有今晚,沒有以後了。

    她心里一片混亂,完全說不出話來。

    “我就是遲了對嗎?”他傷懷又沙啞的道。

    她別過臉不看他,屈著身子緊緊把自己蜷縮起來。

    “我會等你,等你只看著我,等你心里有我而不是透過我看別人的那天。”

    汝鴉聞言,震驚的慢慢瞠大眼楮,但除此之外,她已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這個世界應該是瘋了……不,瘋的那個人是她。

    李旭抱起她,收起眼里止不住的黯然。

    “我送你回去吧。”

    汝鴉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李旭送回來的,當她稍微恢復神智的時候,人就已經躺在自己的房間里了。

    “姐姐,你在發燒。”綠珠一臉憂愁的替她擦臉。

    “不要緊,我睡一覺就好了。”腦子混混沌沌,她還記得要微笑。

    “那綠珠不吵姐姐。”

    “好。”

    恍惚間,她感覺綠珠在床邊的小凳子上坐了很久,然後走了。

    恍惚間,天色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有人來來去去。

    汝鴉渾身一直在冷熱里交替著,冷的時候,她雙手箍住肩膀,牙被她咬得咯咯作響,眼皮也有千斤重,怎麼都撐不開。

    寒冷過後接著的就是熱,那股熱從她腹內散發出來,竄到四肢,雖然驅走了原先的寒冷,可她也覺得自己呼出來的氣都像快燒起來似的。

    她的病沒有好轉,而是更嚴重了。

    到後來,不知是因為高燒不退的熱輾轉燒灼了全身,還是四肢百骸的寒冷痛楚侵襲,她終于咬著唇,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為什麼痛到不能自己了都還放不下?

    那哭聲壓抑又淒楚,令人不忍聽聞。

    晁無瑾站在她房門外,臉色鐵青,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就一直這樣哭泣嗎?

    當他忽地推門進去,第一次目睹了她來不及收起的眼淚時,如遭雷擊。

    他從來沒看過她哭,他記得很清楚,即便被夫家那麼無情的對待跟驅逐,即使身體承受了那麼大的痛苦,她都不曾在他面前掉過一滴淚。

    他走近她,用指腹抹去她的淚珠,又回身倒了杯水。“喝水。”

    汝鴉渾身酸軟無力,只能氣苦的撇過頭。他放下杯子,慢慢地坐上床沿,抱起她無力的身軀讓她靠在自己肩頭,另一只手再拿過杯子,放到她唇邊。“喝,要全部喝光。”

    “我不想你來照顧我,我不想看到你。”她唇都裂了,眼楮紅了,嗓音啞了,卻仍堅持著這最後的尊嚴。

    “還會頂嘴?是要我用嘴喂你嗎?”

    她呼吸一窒,乖乖低頭小口小口的咽光了水。

    “還要嗎?”

    她無力的搖頭。

    “想睡就再睡吧,我會讓綠珠把藥溫著等你醒。”

    不用晁無瑾說,喝完水的汝鴉眼皮一閉,又再度陷入昏睡。

    可就算在睡夢中,她仍舊不得安穩,流著大量的汗,臉色一下白一下青一下紅。

    晁無瑾每半個時辰就會強迫她醒來喝水,一摸到她冰鎮額頭的巾子不冷了就立刻換上,他忙了一整夜,照顧到她退燒為止。

    直到確定她的額頭恢復正常溫度,他才放下心,動了動僵硬的肩膀,打開房門,離開他待了一個晚上的房間。

    門外杵著李旭,他也在處頭守了一晚。

    “她沒事,燒退了。”晁無瑾面無表情的說。

    “我喜歡她,很喜歡的那種。”喜歡到心都痛了,從來沒有喜歡一個女人像喜歡她那樣。

    “我看得出來。她也喜歡你吧?”

    李旭怪叫了聲,“要不是看在跟你相交多年的份上,我早就宰了你!她要是喜歡我,本皇子用得著這麼辛苦嗎?她的眼里根本沒有我,她一直看著的人是你這混蛋!一直都是!”看見好友眼底的不可置信,李旭再也忍不住情緒爆發,一拳揮了過去。“別告訴我你根本不知道!”

    晁無瑾硬生生捱了一拳,誰知道李旭打不過癮,發狠的又撲上來,兩人很快糾纏在一起,拳骨相踫的聲音不絕于耳。

    很多事情都亂了,情之一字,動人心肺,卻也令人失控了。

    風寒加上心病,汝鴉大病了一場,她的病拖過夏季,但終究是痊愈了。

    人看起來是沒事了,可在她身邊的人都發現她再也沒有真心的笑過,整個人就是撅撅的,恍惚無神,常常發一整天的呆。

    另外兩人也沒好到哪里去,在朝廷隨便跺跺腳都有事的兩個男人,一場架驚動了官舍其他官差,風聲傳到無所不知的皇帝老爺耳里。

    李旭直接被罰了禁閉。

    至于晁無瑾,皇帝沉吟許久,只告誡他不可再犯,罰了三個月的俸祿,另外交給他一堆公務。

    大小眼很嚴重,偏心偏到隔壁去了。

    晁無瑾從宮里回來對責罰只字未提,第二天開始,他晚上常常就歇在宮中,就算趕得回去,和汝鴉踫面也只有淡淡的寒喧招呼就又匆匆走開,再後來,因為要早朝又要議政,他索性不回官舍了。

    人對自己和他人的關系最為敏感,有點疏離和隔閡都能感覺到,更何況是一顆心都系在他身上的汝鴉。

    他有意疏遠,和她劃清界線,也不過幾日光景兩人之間就隔了千山萬水。

    這一天,汝鴉終于攔到了他,她要他不必這樣。

    “早知如此,不如不要認識你。”晁無瑾冷漠的說。現下的他有如一團被攪亂的線,只想找回心里的寧靜,他們分開一段時間,對彼此都好。

    汝鴉苦澀的道︰“你不想見我,我走便是。”

    他們的緣分,終究是到頭了嗎?

    如果一直看不到,就不會有期望、不會有失望,也不會有那麼多的心痛,不會再因看見彼此而辛苦了。

    她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怕看到他的眼楮,怕看到他的為難與決絕,還有那個只要看到他就會痴了的自己。

    短暫的交談後,整整一個月,晁無瑾在官舍絕了蹤跡。

    大抵人的心能裝的感受也就那些,再多就不行了,汝鴉覺得自己的負荷像是到了盡頭。

    一日比一日冷靜下來的她,總算在十月金秋的某一天踏出門,她手里拎著的仍是平常上書肆時用來裝佣書的藺草袋,打扮也像平素的她。

    意外的是,她在大門口踫到了剛從轎子里走出來的晁無瑾。

    看著他如遠山悠靜的眉目,她不禁在心里輕聲嘆息,在她單薄的生命里,他一直是最美麗、最可望而不可及的風景……是她太貪心了,人怎麼能要求把風景收為己有?

    她是個一生中都不會再有姻緣的女子,應該好好的守著自己的心,安靜地過日子就好,不該再奢想其他。

    花的翅膀要到死亡,才懂飛翔。

    “要出門?”

    “是。”汝鴉福了福身,微笑,沒有多余的話語,她轉身離開。

    不再為你沉醉,不再為你彷徨了……

    晁無瑾愣在原地,她那摻雜著傷痛寂寥又美麗的微笑,螫痛了他的眼楮。

    好半晌後,他才木然的走進小院,經過小廳,往里走。

    東廂房原來住著他,西廂房住著七皇子,汝鴉則住在最小的那間屋子。

    她的房間門是開著的,他進了她的小屋。

    擺設如常,可是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了,晁無瑾的動作比腦筋還要快,他一手打開衣櫃,是空的;床幾原本經常會放著她沒有讀完的書本茶杯,書不見了,茶杯此刻也洗得干淨,倒扣在窗欞上。

    她寥寥可數的隨身物品都不見了,她很干脆地走了。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嘴巴說說而已。

    晁無瑾心慌意亂,目皆盡裂。

    一種存在已久卻總是潛藏在他心底的寂寞涌上來,然後破碎。

    從小他在道觀生活,不知道父母是誰,師父撫養他長大,卻也對他寄予厚望,他十幾歲時被帶進宮,在那吃人的地方如同棄兒般地努力求生存。

    在知道皇後娘娘竟是他的親生母親之後,備受打擊的他自動請纓去為皇帝尋風水寶穴,只希望可以遠離皇宮,遠離那個為了享受榮華富貴而拋棄他的母親。

    他開始漫長無邊的旅行,一站走過一站,可不管經過多少地方,最後剩下的都還是只有他自己。

    他嘗盡了只有一個人的苦。

    他善卜、善觀人相、能明天機、懂陰陽術數,但許多人禮遇他是因懼怕他的能力,怕得罪他而招禍,並不是真的喜歡他這個人。

    他的身邊看來有許多人簇擁,但是又有幾個是真心的?

    只有汝鴉,自從她走進他的生活後,他破例的事好像越來越多,那些層出不窮的煩惱也都像是為了她。

    是他的冷漠把她往外推,推得遠遠的,遠到他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然而有些東西錯過就真的回不來了,人總要到面臨失去的那一刻才會明白自己的真心,事到如今,他終于發現自己的故作冷淡再也壓抑不住洶涌的感情。

    他倏地轉身往外跑,跑得那麼急,生怕太慢就會失去她。

    到了街市,他鑽走人潮中,抓了人就問,看見相似的背影就把人扳過來看,不斷道歉,然後繼續找。

    大街小巷,胡同店家,眼看夜色就要來臨,到時候就更難找人,他更急了,書肆、土地公廟……沒有人見到她,她好像滴入人間的水滴,一下子就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

    晁無瑾幾乎要瀕臨崩潰。

    他站在街心,雙手撐在膝蓋上喘氣,看著到處鑽動的人車,那麼多的人卻都不是他要的,他心煩極了。

    幾乎是爆發似的使盡了所有的力氣,他不願放棄的咆哮嘶吼道︰“汝鴉,你給我出來!是誰允許你去我找不到的地方?是誰說你可以走的?你出來!給我出來!”

    他的吼叫如同平地一聲雷,驚動了四周的人群,正要轉往他處去的汝鴉也停住了腳步。

    她心神俱顫,不明所以,是誰用那種近乎恐懼的聲音在叫她?

    晁無瑾的氣勢太凌人,人也太特別,人潮很自動的散了開來,道路中央剩下遙遙相望的他和愣在原地的汝鴉。

    然後,他看見她了。

    她一臉無助。

    晁無瑾一步步來到她面前,咬牙道︰“不要再讓我這樣找,會出人命的。”他緩緩的伸手,將她抱住。

    攬住她腰間的手緊而顫抖,托住她後腦勺的手輕而堅決,四周霎時只剩他的喘息、他的觸摸、他的擁抱。

    汝鴉淚崩了。

    “你以後得待在我的視線里,不管去哪里、做什麼,都要在我的視線里,知道嗎?”

    “……你……也別再像天塌下來似的叫我……”一向平靜的他那樣害怕,她的心好痛。

    這時,奉了皇命在酒樓包廂宴請來天都朝聖的貴賓的七皇子李旭,被樓下的聲響驚動,探出頭來。

    看見當街擁抱的兩人,他抽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從未這麼艱難過,得要用盡力氣才能管住自己的腳不要沖上去。最後,只見他原來扳在窗框上的手一離開後,四指形的木塊忽然掉落,木屑亂飛。

    尤其是男女兩人當街抱在一起成何體統,他們的身份地位還如此懸殊。

    于是府城最大條的八卦,如星火燎原般的傳開了……

    “姐姐,壞!”綠珠捧著茶盤,模樣看來很生氣。

    她從來沒想過鴉兒姐姐會棄她而去,要不是大人拼了命的去把人找回來,她不就永遠見不到姐姐了?

    “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了。”汝鴉陪小心的道著歉,小丫頭大發脾氣,氣勢驚人。

    “不想你的姐姐又出走,就要把她看牢。喏,去把她的包袱收起來,要收好,別讓她找到。”晁無瑾很壞心的把汝鴉的藺草袋交給綠珠。

    “還是大人英明,綠珠馬上就去。”說走就走,快得叫人攔不住。

    “欽,不要教壞小孩。”汝鴉苦笑了下。

    她的勢力遠遠不及晁無瑾,真要追究起來,綠珠對她主子的話可是一個折扣都不敢打,對她就很光天化日的陽奉陰違。可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她喜歡綠珠的真性情。

    “你要是有綠珠一半的聽話就好了。是誰允許你只字片語都沒留下就離家的?”有人想到舊恨,算起帳來了。

    “那以後只要留書就可以走了喔?”她簡直是捋虎須了。

    “你給我記住了,以後不管去哪里做什麼,都得要待在我的視線里。”

    汝鴉結巴了。“這是表示你……”她很不文雅的吞了口口水,用大拇指和食指互壓做了個手勢。“你有一些些喜歡鴉兒了嗎?”

    “對不起,日子太短,寵你太少。”他嘆息道。

    “我……不是故意要喜歡上你的,我很歉疚。”

    晁無瑾啼笑皆非,這丫頭還不懂他的心意嗎?道什麼歉……他哄也不是,罵也不是,復雜的表情糾結在臉上。

    “都被你喜歡上了,不然你要我怎麼辦?”

    汝鴉被嚇得嘴巴闔不攏,呆了下才用很輕、很柔,仿佛很怕美夢被驚醒的聲音道︰“你站著不要動,一下就好,讓我確定一下。”

    “確定什麼?”他的心就是這樣常被她搞亂的,這丫頭啊!

    汝鴉轉過頭,開始用力捏著自己的臉頰——好痛!那……這一切就不是夢了吧。

    嘻!

    “欽,你這丫頭做什麼?不要這樣。”晁無瑾把人抱進懷里,他不是木頭人,是真實的感受到了她的感情。“跟你在一起我很自在,忍不住就會笑,可是後來你不笑了,我就受不了,心里好像少了什麼。我想要你真心的笑。”

    “要求一個心情很差的人要保持笑容也太過分了,而且這始作俑者是誰啊?”

    “對不起,你應該被呵護、被珍惜、被認真的對待……我已經把心掏出來了,那你呢?”

    “明知故問!”捶了下他的胸,仰起臉,剛好看見他放松後的表情,淺笑有如粼粼波光的水面。

    這一看,又迷醉了她的眼,令她臉色酡紅。

    “你……我以前不是說過,別這樣看人的嗎?”

    嘆息一聲,他低頭尋到她的唇。

    自坊巷下轎後,晁無瑾便一路直行,景盛帝京天都,時已入秋,宮內紫薇樹葉鋪滿地。

    飛檐碧瓦,殿宇巍峨,然而他卻一點玩賞的心也無,只跟著引領的公公直入禁中。

    渫央殿外金鐘鳴響,鐘聲如水波四方漾開,帶著余音。

    晁無瑾一身朝服立在殿外,待宮人進去稟報。

    “陛下已不早朝,正在更衣,請無瑾大人稍候,小的再去給大人探探。”

    “有勞公公了。”

    片刻後,晁無瑾緩步進了正殿。“微臣叩見陛下。”他單膝著地的說。

    “不用多禮,起來說話吧。”殿前上座傳來威嚴的男聲。

    “謝皇上。”他起身,退到一旁。

    景盛帝喚來宮人。“上茶,給無瑾大人賜座。”

    宮人依言上茶,搬了座椅來。

    晁無瑾入座後,最盛帝也不說話,好像把他召來就只是為了相對品茶而已。

    “陛下?”

    皇帝一邊喝茶,一邊把案上的整疊折子朝晁無瑾那推了推。

    晁無瑾不解此舉,也沒有去把折子拿來看的意願,只是微皺起眉。

    “你知道那幫老臣們最近都上了些什麼折子?”

    晁無瑾搖頭。

    “尚書中書門下三省、六部老臣們聯名拜表,全是勸朕給你指婚的,就連皇後也贊成這件事。”

    “這是臣的家事,不敢勞動諸位大人們煩心,而且——”

    不等他說完,景盛帝又從中挑出一個折子,“朝中三品以上臣子家中的未婚女子均列在奏折上,呈與朕閱,你看看喜歡哪家千金?”

    晁無瑾接過奏折,卻不打開,半垂的眼眸中有了怒意。

    “這里面哪一個不是簪纓貴冑?要與你成婚的女子,朕不會馬虎的。都怪朕不好,你都滿二十三歲了吧?身邊連一個伺候的人也沒有,是朕疏忽了。”景盛帝興致勃勃地道。

    “陛下每日為國事彈精竭慮,已經非常辛勞,臣的婚事實在是小事,不是掛念。”

    “瞧你看都不看,莫非心里有人了?”

    “是,臣只求一知心人。”

    “就是那個鬧得滿城風雨的姑娘嗎?”小兒女們的情事,皇帝原本無意多干涉,何事能安國、何事能撫民,才是他所當為掛心的。

    “那些事是臣惹出來的,不關她的事。”

    聽起來還挺維護人家的。“先前為了她和旭兒斗毆,兩人都掛彩……朕一直以為你是那種八風吹不動的性子,那位姑娘……老實說真的勾起朕的好奇心了。”

    “她只是個民間女子。”

    “朕聽說,她是被夫家休離的無德女子?”

    “是。”

    景盛帝驚訝了。“天下美好的女子那麼多,這又何必?你呢,從來不動心;旭兒呢,妾室無數,卻沒一個上心的。現在為了個民間女子,你們什麼出格的事都干了,你倒是給我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是臣不好,臣不該打傷七皇子。”

    “這件事你已經來請過罪,旭兒也說是他先動手的,不追究了,所以這事就此揭過,別再說了。”

    “謝陛下。”

    “旭兒這陣子成熟穩重了很多,朕從來沒看過他這麼安靜,無瑾,你們這兩個孩子的眼光是怎麼回事?”

    “陛下問臣,臣也無解,愛上一個人,感情慢慢變深,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了。”喜歡上就是喜歡上,別無他法,解不去、斷不了。

    “朕向來很有成全別人的美意,尤其感情這種事,要是你不情我不願就討厭了,但是這回摻上了皇後,可就沒那麼好辦。她向來不怎麼關注這些事情,如今卻有意要促成你的婚事,你就算不同意,也得想個好理由給朕回了皇後。”

    “陛下,臣心中的那人是拋不掉了,不能負她,也不能礙了其他女子的姻緣,還請陛下代臣謝過皇後的美意。”

    “要不是宮里沒有適齡的公主,朕也想把你納為駙馬。”

    “陛下,你離題了。”人人想一步登天,他卻一點都不想,也不願。

    景盛帝撫須大笑。“看起來,朕是很難作主你的婚事了,罷了,就隨你吧。”

    “謝陛下。”皇帝總算是放棄勸說了。

    “現在要謝朕還太早。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晁無瑾出了殿門,足下步履如飛,一路朝七皇子的寢宮而去。

    此時已經晌午,一列尚食局的小宮女正在傳膳,手中提著精致食盒,一個挨著一個進寢殿去擺膳。

    服侍七皇子的內侍公公一看到晁無瑾來到,趕緊向前拜倒,“無瑾大人,好久不見。”

    “鄭公公好久不見了,身體可好?”

    “多謝大人掛念,老奴的身體還能使喚個幾年沒問題。”鄭公公已是四十開外的人了,面白無須,眼冒精光,一看番就知道是個練家子。

    這也不足為奇,皇宮里,能做上內侍公公、親近皇子生活的太監,出身都不簡單。

    “勞煩公公知會一下里面那只大蟲,說我來了。”

    鄭公公連迭點頭,忽略自己主子被叫做大蟲的大不敬話語。

    “小的馬上去察報……不過大人您來得正好,不是老奴要多嘴,七皇子這陣子茶飯不思,精神不振,老奴擔心再這樣下去……”畢竟是從小看到大的孩子,雖是主子但也有感情,人完全變了一個性格,怎能不擔心?

    “我知道了,我進去看看。”晁無瑾不再等鄭公公通報,直接跨過玉石門檻,大方地進了寢殿。

    “你來得正好,陪我喝一杯。”神情有些寥落的李旭一看清來人便從長楊起身,表情恢復了一貫的不羈。

    “我來蹭頓飯而已。”

    “怎麼不讓人通報?也好讓我有點準備。難得看你穿官服、官靴……怎麼,被我父皇叫去訓話了?”

    眼前男子雖仍是言笑晏晏,但就是少了那麼點意氣風發,晁無瑾看得出來。

    李旭遣走了小宮女,沒招呼晁無瑾,逕自看了看菜色,尚食局的東西他已吃膩,興致缺缺。

    “你也沒比我好到哪里去,之前的禁足令、現在的繁忙公務,看來你的逍遙日子快要過完了。”晁無瑾也不客氣,自己就找地方坐,這七皇子的寢宮他以前是常來的,哪里藏了什麼好玩意、哪里不能踫,他都知道。

    銀箸玉杯佳釀,精巧膳食,二十幾道菜,一個人吃怎麼說都嫌多,但是,這就是皇家排場。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8-25 12:44 AM

第六章

    “是啊,他罵得可凶了,罵我游手好閑、自甘墮落,說皇室子弟,最怕的便是專情于一人,置家國于不顧。這頂帽子扣下來,我都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了。”

    “姑且不論你有沒有要當帝王的心,身在皇室,要專寵一個人,是有點困難。”心只給一個人並不容易,這年頭稍微有能力的男人哪個不是妻妾如雲,何況皇子根本沒有婚姻的自由。

    “被你這樣調侃,我好像也不得不膛到我那些哥哥們奪嫡的髒水里去了,要是我爬上那個位置,她會回過頭來看我一眼吧?”雖然心里清楚明白,不管他站到多高的位置,他都不會是她心里的那個唯一。

    “這種事不能開玩笑,小心隔牆有耳!”晁無瑾嚴聲警告。

    朝堂斗爭不能玩笑,會出人命的!

    “連發泄情緒都不可以啊……你當我不明白,一旦把她牽扯進皇宮,她不但會失去自由,還得為爭寵拼得你死我活嗎?到時候我的愛,會變成害她的毒藥。”想在皇家生活,勢必得面對這一切。

    李旭越說心越痛,可有那麼一種人,即使受了傷,因為自尊,還是會佯裝無所謂。他就該死的是這種人。

    “賢弟,這世間我什麼都能讓你,唯獨感情不能。”晁無瑾嘆口氣。他在這塵世沾染太深,已經回不了頭了。

    “你這混帳!到底是朋友重要還是女人重要?”

    “對我來說一樣重要。你跟鴉兒我都不想放棄,都要。”

    “有種你再說一遍!”李旭握起拳頭了。

    “你要我說幾遍都可以。”

    “沒見過你這麼貪心的人!”李旭惡狠狠地瞪了他許久,最後頹然的坐回位置上,睞了他一眼,不再言語。

    “氣消了嗎?如果消了,那就走吧。”晁無瑾起身。

    “去哪?”李旭仍舊沒好氣。

    “我們好兄弟很久沒去好好的吃喝玩樂一番了,而且認真說起來,你還欠我一頓洗塵宴。我發現一家新開的酒樓,菜色不錯,賣的都是蜀州辣菜,嗆辣麻又非常爽口,你去不去?”

    “去你的!”一拳敲上晁無瑾肩頭。“還洗塵宴呢?你出錢,本皇子就考慮要不要去,不然免談!”

    “還可以多約幾個人。”晁無瑾笑著提點。

    李旭一頓,笑了,一撩錦袍。“你是說離黑羽那家伙和跟你一樣喜歡到處亂跑的後王孫?”

    “不然還有誰?”

    “這兩個上天下地的難找,他們何時回京的?”就連他的情報網也無動靜,這兩人的能力完全不輸給他跟晁無瑾。

    “要煎要煮,如何嚴刑拷打,他們就都交給你了。”晁無瑾丟下一句話,身姿飄逸的走出宮門。出賣朋友,他可賣得一點都不手軟啊。

    臨走前,他得到了李旭感激的一瞥,他笑了笑,大步走入風中。

    在綢緞行,汝鴉剪了兩塊布料。

    綠珠老是問她的新衣服什麼時候能裁好,于是汝鴉趁著今日去換佣書的時候順道挑了兩塊布。

    當然不是只為了綠珠,她也想替晁無瑾做件新衣。

    “姑娘,你看起來有點眼熟。”

    綢緞行里人來人往,老板就算沒能親眼湊到熱鬧,真實的看個究竟,來店里一邊挑布料一邊聊天的大嬸姑娘們的話題也總不離最近轟動整個府城的桃色事件,他想不聽都不行。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不過兩人一個是人們可望而不可及的無瑾大人,一個卻是別人不要的下堂糟糠妻,這種組合實在教人無法接受,難怪輿論沸騰。

    “聽說無瑾大人非常迷戀一名女子。”

    “掌櫃的想說什麼呢?”

    “那是姑娘你嗎?”

    “掌櫃太抬舉我了,我相貌這麼普通,你覺得那位大人可能看上我嗎?”

    說實在的,綢緞行掌櫃也是心存疑問。

    這位姑娘看起來的確不起眼,但氣度有別于很多濃妝艷抹的小家碧玉,那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感覺讓人非常舒服。

    啊,八卦就這點不好,沒憑沒據,見影生子的人太多了。

    “要我說,這年頭愛嚼舌根的人真不應該,偏偏這樣的人太多了。”生意跟茶余飯後的八卦哪樣重要?

    掌櫃的很快做出睿智的選擇。

    汝鴉也很快結了帳出門,以後這家店鋪還是少來好了。之前她還去了書肆,書肆老板只瞅了瞅她,什麼都沒問,不過想來應該也聽到了不少流言。

    人言可畏啊。只要是人、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流言蜚語。

    也許就算搬到深山,也杜絕不了人們好言是非的壞習慣吧。

    汝鴉並不在乎那些閑言閑語,畢竟很多人其實只是覺得好奇,不懷好意的人真的不多。

    不過,晁無瑾的出身終究尊貴,而她又是那樣的背景,他和她的世界是全然不同的,她的過去遲早會被攤出來,不想拖累他,能做的就是以後盡量低調了。

    “怎麼好像不太高興,沒有剪到喜歡的布匹嗎?”

    人影籠罩了她,清澈的聲音熨進心底,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

    “你的事情辦妥了嗎?”

    “還是……聽見了什麼不能入耳的話?”他再問。

    傍晚的風大了些,擦過她的臉頰,將她耳邊的黑發從發髻中刮了出來,零碎的落在肩頭,他很溫柔的為她把發絲挽到耳後,軟軟的指腹擦過她的頰。晁無瑾臉上露出了溫柔至極的神色。

    “你也耳聞了?”

    “很多姑娘對于我被你吃干抹淨這事很有意見。”

    這男人!開起玩笑來的時候,真會讓人想捶他。“你在意嗎?”

    “在意什麼?那些閑話嗎?我不在乎。天無忌,地無忌,人間百無禁忌。我是何人?這世間沒有可以折損我的言語,旁人要說嘴是他們的自由,我愛你是我的自由。”

    第一次聽見這麼露骨的字眼從他嘴里說出來,汝鴉不禁臉紅。“你這自大的性子要改改。”

    “我改了就不是我了,到時候你要是變心不喜歡我了怎麼辦?”

    “你喔,平常好人一個,要是刁蠻起來,沒有人比得過你。”

    “說我刁蠻,那是誰愛我入骨的?”晁無瑾笑望著她。

    誰說愛情是容易的?好東西從來都不可能輕易得到。可既然已經入了他的眼,那麼一生一世的守護就是他的責任了。

    “我。”汝鴉坦承不諱。

    他的眼瞳浮現情意,從來沒有那麼感動過,兩人四目相對,撞出一團火花來。

    要不是還在大街上,這擦出來的火花大概會變成火球。

    他回神咳了一聲,拉住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兩人感情有多好,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她也能說得歡天喜地,一會兒拉他的手、一會兒摸他的發帶,那種幸福和愉悅如此真摯,純粹發自內心。

    而她身邊那個喜歡安靜、怕麻煩的男人雖然不搭腔,但是眼神溫暖,寵惜之情溢于言表。

    愛情真是奇妙,也才沒多久以前,為了他,她總是一直流淚,如今還是為了他,她卻一直在笑。

    只要能在一起,日常的瑣碎小事也很甜蜜,一日復一日,才會成永遠。

    “等等,我看到朋友了。”帶著駝馬走在街上的人太過醒目,晁無瑾一眼就認出對方是以前曾經招待過他住過帳篷的游走商人。“我過去跟他們打聲招呼,你在這里等一下,不許走開。”

    他從十幾歲開始游走各國,只身也好,跟隨商隊也罷,雖不敢說天下間各式各樣的人種都見過,但朋友滿天下倒是真的。

    她戲謔的說︰“知道了啦,大老爺。”

    “我真喜歡你喊我大老爺的樣子,如果把那個大字去掉就更好了。”他一邊說,跨過街心、避過馬車的時候還在笑。

    汝鴉的心也為此怦怦直跳,她聽話的靜靜找個地方坐下等他。

    “汝鴉?真的是你?”

    是誰在喊她?汝鴉抬頭想回應對方,卻在看清來人面孔時隨即愣了一下,她對上的眼,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

    “你……”屁股尚未坐熱又重新站了起來。

    “我一直覺得那背影很熟,想不到真的是你,我剛才還在想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呢。”

    來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汝鴉那無緣的夫婿,黃生。他的眼在看見她時,有那麼一抹驚艷閃過。

    白嫩的耳珠,如墨的黑發,柔順的眉睫,她身上若有似無的香氣沁入他鼻間。

    他想起來了,她身上總有一股香氣,不是那些讓人眼花撩亂的香料調配出來的香味,而是天生自然的。

    汝鴉微蹙起眉,對這個男人她實在無話好說,只想走開。

    不是她小氣,她只是不以為兩人在那種惡劣的方式下分開後還有什麼話可說,能客客氣氣的見過禮,她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黃生的眼中有些懷念。“汝鴉,你好嗎?”

    “托你的福。”托你的福,至今雙手還提不起重物。

    “我很想你——”

    “我才一個不注意,你就來勾搭別的女人?你們這對無恥的狗男女!”

    正在找借口要離開的汝鴉,冷不防被一句殺氣十足的女聲還有數道人影給晃花了眼。

    帶著好幾個丫頭的女子一臉殺氣騰騰的妒罵著,身上大家閨秀的氣質早蕩然無存。

    “如煙,大庭廣眾的,自重!”黃生馭妻的能力顯然很弱。

    “要我自重,那你自己呢?我不過去胭脂鋪買點水粉,你就走得不見人影,要我好找。”縴指戳上丈夫的胸口,半點顏面都不留。

    “我說,你能不能別讓人笑話我家教無方?”

    “家教?你也不想想你有今日是誰給的?是你要聽我的家教吧?”

    一言不和的夫妻當街吵起嘴,汝鴉站在那里看人家夫妻吵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怎麼了?”這聲音是晁無瑾。

    “他……”只不過跟前夫還有前夫的現任妻子在街上偶遇,狀況並不復雜,可為什麼想解釋卻不容易?

    “我知道。”他一眼也沒看向黃生。

    “你知道?”她有點傻了。

    “都過去了不是嗎?”

    “是啊。”

    “那不就結了。”

    好厲害的四兩撥千金啊。汝鴉不禁在心頭佩服贊嘆。

    “我們走吧。”

    “好。”

    “汝鴉,別走。”黃生見他們要走,連忙開口。

    他實在不想跟家里的這個婆娘牽扯下去了,這段日子親戚朋友都知道他家里有只母老虎,不只往來少了,就連官場生活也不如他想象的順利,他真的很郁卒。

    晁無瑾轉頭了。“我家娘子的閨名豈是你能叫得的?”語氣冰寒凍人。

    “你是什麼人?可知道我是誰?什麼娘子?她是被我黃家休離的下堂妻。”黃生被驕縱的刺史千金妻子鬧得心狂火大,又見眼前男人長了一張勝過自己千萬倍的俊美臉蛋,衣著氣度也遠遠超過自己,忍不住氣得忘了分寸。

    “我無需知道你是誰,跳梁小丑,不值一哂。”晁無瑾睞他一眼。黃生,天朝二十三年的榜眼,原來也不過如此。

    不過,沒有人可以在侮辱了他的女人之後安然無恙的,他驀地睜開眼,神色陰沉的笑了。

    “什麼……”黃生被他有如琉璃般魅惑人心的雙瞳仁駭住了。

    普天之下,擁有雙瞳仁的人,只有名動京城的無瑾大人……他,不會正是自己想的那個大人物吧?

    黃生當下軟了腳。

    晁無璃是個度量很大的男人,他雖然守禮,卻從來沒拿一般的世俗價值來要求汝鴉,所以只要是她喜歡的事物,他總是隨她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要不是在街上踫到他,我幾乎已經把這個人給忘了。”她不想生事,也不認為已經過去了的人還有什麼好費神的,往事很傻,不堪回首。

    “過來!”就是這種善良無爭的性子,讓人不知道該罵還是疼惜。

    他話中帶著寵溺,目光含著情意,教她抗拒不了。

    等不及她過來,他干脆伸過手將她拽了來,摟在身前,唇貼上她頸後,緩緩摩挲。

    “嫁給我。”

    “我不能。”

    “就算不為自己,也好封了那些人的嘴。當走個形式給別人看吧,我不要你受一點傷害。”

    “我不想拖累你,還有……”她嚅囁道。“你至少該娶個你真正喜歡的女人。”

    “我從來不在乎那種虛名。再者,到現在你還敢懷疑我的真心?你不想活了嗎?”原來打算一輩子不談婚姻的男人,都已經為她走到這步田地了,她居然還敢質疑?

    “謝謝你,大人。”她嘆息,就知道他會這麼說。

    “還叫我大人?以前那個老不客氣喊我字的丫頭呢?”

    “取笑我……抱璞。”她柔聲喊道,聲音里都是滿滿的感情。

    兩人眼神交會,霎時都定住了,也不知道誰先開始的,他們的頭越挨越近,直到四唇相接,晁無瑾吻上她。

    他咬著她的唇,一會兒凶猛、一會兒輕柔,溫熱的舌攪動、纏繞著她的,好像她是最上等的點心,他要慢慢品嘗,態意咀嚼。

    在他這樣的纏綿下,汝鴉所有的抵抗都化成一灘水。

    “記住,你是我的,這一生一世,只要我活著,你就是我的。”晁無瑾目光炙熱如火,沙啞說道。

    他的話霸道又多情,讓汝鴉的心如水融化。

    她困在他懷里,無法避免的看見他眼里滿滿的欲火,他撕開了她的衣服,不多時,兩人已呈光裸。

    他的身材好得教人流口水,精瘦卻肌理分明,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全身雪白的她,從她的胸脯、細腰,到她因為羞澀而蜷縮的雙腿。

    她所有被他注視過的地方都熱得像著了火似的,她焦急地動了下身子,試圖埋首進他的懷里,哪知道他的身體突然俯下來,她柔軟的乳峰和他的胸膛頓時緊密貼含在一起,兩人以最親密的姿勢結合。

    外頭的空氣濕漉漉,花香穿屋拂廊,越過短短的青磚路來到屋內時,香氣似乎淡得快沒了。

    屋內一燈如豆,依偎的人兒,情正濃。

    汝鴉第一次進宮,這種感覺和鄉下人第一次進城是沒得比的,在這里,即便是夜里也像白晝,燈光輝煌綿延著,琉璃玉柱花千樹,香風縈繞,一片和氣喜樂,就連星空皓月也黯然失色。

    人間最極致的繁華,都在這里了。

    今日是景盛王朝的大日子,是皇後的壽誕。皇後喜歡熱鬧,遇到自己的壽辰,大肆鋪張就變成了例行公事。

    壽誕的前幾天,宮外老百姓、各行各業都有了促銷買賣活動,而皇室及官員們為了這一天也已經準備多時,所有的活動都是投皇後喜好而舉辦,因此請來了馬戲班子、跳舞班子。文武百官更是備了珍奇賀禮,上上下下無不繃緊神經,就怕出一點差錯。

    晁無瑾雖然不用像御林軍一樣布在暗處負責保護帝後安全,卻也不是閑散人等,自然無法守在汝鴉身邊,帶她看盡皇宮的殊景美色。

    所幸她也不介意。“你去忙你的,我會自己找樂子。”她只是純粹來開個眼界,光看高官貴冑人來人往就很滿足了,遑論宴會還有皇家才有的珍饈美食,不管怎麼說她都很劃算。

    “我交代過管事嬤嬤關照你,你缺什麼就找她要。”他不是那種會把心愛女人關在屋里的男人,她想去哪里,身邊只要有他都可以。所以她才會在這里出現,他也想讓她看看所謂的宮廷夜宴是什麼模樣。

    “不用擔心啦,我不會虧待自己的。”

    “我忙完就過來找你。”話雖這麼說,他卻舍不得走。

    今夜的她經過一番打扮,錦衣華服,青羅抹帶,紫羅勒帛,長發松松挽就,額前綴著制成花形的華勝,繡著繁復花色的襦裙顏色素雅。她不是皇宮里最頂尖的美人,卻是他的心頭肉。

    “快去快去。”她一點都不留戀他。

    “我去去就來。”

    汝鴉雖然站得遠,看不清楚以皇後為中心的那群嬪妃的模樣,但是以她的身份能混進來已經是萬幸了,還是別做他想比較實際。

    她目不暇給的看著珍饈美食如流水般的往上送,口瞪口呆,湖被風吹過,花瓣浮蕩,冰紋沿波而開,這時候,絲竹鼓樂之聲從湖心傳來,原來是皇帝大老爺出現了。

    即使看不見美人們的容貌,可遠遠瞧著,三宮六院的嬪妃各據一亭,亭子中間有浮道可以互通。每每在太監唱喏後,就會出現你敬我一盤西域葡萄、我回送你一盅天仙佳釀的景象。花團錦簇的七彩宮廷服色在浮道上來來去去,好不熱鬧。

    接下來,文武百官、各宮妃子都趨前向皇後說了祝賀的話。

    汝鴉對這些實在提不起興趣,反正她就算伸長了脖子也看不仔細,干脆快樂的吃著由大漠貢來的哈密瓜。這可是難得一見的水果啊,有錢都吃不到。

    “你一個人在這里真是享福啊!”帶笑的調侃隨著一身華服、金環束發的李旭出現。這樣的他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天生尊貴的氣息令周圍的人自動閃開讓出通路。

    “你不是應該在那邊?”她指著遠方的權力中心,幾乎上得了台面的人都往那里擠去了,他這堂堂皇子不去伺候著,在這里出現干麼?

    “我不湊那種熱鬧,那里有我母妃就成了。”看來看去還不都這樣,妃子們互相較勁著衣著和寵愛,皇子們爭奪的也是差不多的東西,他父皇就一個人而已,一個人的愛能有多少?要平均分配都有困難了,更何況平均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會有。

    “這樣啊,那就一起坐下來陪我看熱鬧,我一人佔了一個亭子,有點過意不去呢。”

    “你今天很漂亮。不喜歡我送去的宮裝嗎?”

    “讓你破費,真的很不好意思。”夜宴前,兩盒貴重精致的盒子前後被送進宮舍,一盒是晁無瑾讓人送來的,一盒卻是從宮里來的。

    “為什麼不穿?”

    “我不能穿那樣的衣服。”

    “因為是本皇子送的東西?”她連他送的東西都不要嗎?

    “不,只是太過了。我區區一介民女,若真要把皇子送我的美麗衣裳穿出來,會讓你備受批評的,我不能做那種事。”

    “看來我又讓你為難了。”他自嘲道,忍不住伸手想撫摸她的臉,卻又發現地點時間都不對,也不能這麼做。大手最後停在半空,無奈的笑笑,“你放心,以後我不會再傷害你,也不再讓你為難了。”

    “你的意思是,我失去你這個朋友了嗎?”她是真的沒辦法,她心里早就有了人,裝不下他了。只要想到晁無瑾,她連呼吸都是向著他的。

    “怎麼可能?我是那麼小氣的男人嗎?你坐會兒,我去給你拿些熱食。”

    汝鴉微笑頷首。一向以暴躁花心著稱的七皇子,誰知道他有這樣溫柔細心的一面?

    初見李旭時,她只覺他性情難測,脾氣狂躁,真正認識他以後,才發現他倨傲又脆弱——倨傲是因為與生俱來的身份地位,脆弱則是因從來沒有人懂他的心。

    他其實是那麼好的一個男人啊……

    安靜不到片刻,一道影子來到汝鴉面前。

    “你到底有幾個男人?你就不怕招搖嗎?”黃生突然出現,眼中有著怒焰,咬牙又切齒,模樣很像抓奸在床的丈夫。

    汝鴉很想兩耳不聞窗外事,想不到竟一刻不得安寧,越不想踫到的人,越是避不掉。

    她沉默著,實在懶得解釋,他已經不是她的誰了,憑什麼管她?就這麼愛管別人家的閑事嗎?

    “你說,你給我說啊!”黃生無法理解,這麼平凡不起眼的下堂妻、有污點的女子,為什麼還會受人青睞,甚至來往的都是大人物。

    “哼,我看她根本是與人苟且,難以啟齒。”一道涼涼的嗓音飄進來。

    雲髻鳳冠,金釵珠翠繞頭,妝容精致無比的宮裝美女還會有誰——不正是人見人厭的跟屁蟲如煙。

    想不到她也出席了皇後的宴會,早知道就不來了,汝鴉心想。而且她這身裝扮會不會太超過了?鳳冠可不是尋常人可以戴的,她都不怕自己的相公遭彈劾嗎?

    算了,反正不關她的事。“這個亭子就讓給賢伉儷吧,我去別處。”

    “你別走!”如煙叫道。

    “我的前夫還有亭子都讓給你了,不知道這位夫人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女人只有在女人面前才會毫不掩飾自己最真實的性情,只是這位貴夫人真的也太不掩飾了吧。

    “離我相公遠一點!”

    “你就算要送給我我也不要好嗎!”汝鴉哭笑不得。

    女人吶,當被嫉妒蒙蔽時,再怎麼聰明也都會做出愚蠢的事,如煙難道看不出來她對黃生一點興趣也沒有嗎?

    “我不相信,他的眼一看到你就不肯轉開,分明是你在引誘他。我當初沒有把你弄死真是大錯特錯,斬草要除根!”

    汝鴉轉向黃生,忍耐地說︰“黃榜眼,把你的夫人帶回家吧,她在這大吵大鬧,你不覺得丟臉,我都覺得丟臉了。”

    “你給我站住!”如煙更失態的大叫。

    “怎麼回事?”李旭回來了,面色不善的掃過黃生還有如煙。

    “七皇子。”黃生躬身行禮,心里暗自叫糟。

    “這潑婦是何人?”

    “是拙荊。”

    “來人!”李旭一喊,身邊隨即出現兩個侍衛。“攆出去!”扼要簡潔。

    黃生趕緊跪地想求情,以他低微的官階可是用盡所有關系才讓如煙進宮的,要是徹查下去,別說牽連刺史岳丈,自己頭上的官帽只怕也要保不住。

    李旭看都不看他一眼,逕自對汝鴉說︰“這里沒什麼好玩的,我帶你去看煙花,順便等那個不知道在干麼的晁無瑾。”

    自己的女人居然不好好顧著,讓她被人欺負?氣死了,害他又動了把她搶過來的心思。

    汝鴉就這麼被拖走了,她欠七皇子的情,好像越來越多了……

    看煙花可以有很多地方,汝鴉卻怎麼都沒想到,李旭所謂的好地方竟是在五彩的琉璃廳頂。

    這家伙就是故意欺負她膽子小,要不跑馬,要不就逮著她往高處爬,登高望遠。這麼高,可是會讓人腿軟的啊。

    但是時間一久,腳下的琉璃瓦沒有半點松動,滿天星子又近得好像一捉就能到手,底下的風光一覽無遺,汝鴉心里漸漸拋去了怯意。

    優游自在的李旭完全不在乎自己華貴的衣袍會不會被弄髒,一上來就躺在屋瓦上頭,好像這兒比皇宮里面的高床軟枕還舒服。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8-25 12:44 AM

第七章

    “真的會有煙火?”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像是要應和他的話,先是一個響聲,一串小煙火試水溫般的在夜空中進放,接著,震耳欲聾的巨響炸開,數不清的光芒色彩隨即飛竄,光彩奪目的好像天地都被劈開了。

    金銀紫紅,交織輝映,陸陸續續不斷放射的煙花更多了,最後,同時有五個大天炮綻放成花,在空中持續了半晌才歸于平靜。

    “謝謝你讓我看了這麼漂亮的煙花。”汝鴉沉浸在五光十色的煙火景象中,滿心歡喜。

    “我才要謝你。”李旭站起身,背著光的他,清俊的臉滿是柔情。“因為你,我做了很多這輩子本不可能會做的事情。”

    汝鴉深吸一口氣,覺得這話聽起來像是她很有惹禍的本事,老是要仰賴他來收拾一樣。這種本事一點都不值得誇獎吧?

    凝視著她不知如何反應的小臉,李旭目光迷離,竟微微笑了起來。

    汝鴉看呆了。

    她從來不知道他笑起來這樣動人,眼中似有千言萬語,看得人心都要柔軟起來。

    “再見了,我的愛。”他依依不舍的喃喃說道。

    決定把她埋在心底,裝作毫無妒意,做他們的朋友……也就只能這樣了不是嗎?

    “七皇子……對不住,我真的不能回報你什麼……”她的心早就給了別人,拿不回來了。

    “鴉兒,下來,該回家了。”

    晁無瑾的聲音適時地傳至上頭,替汝鴉解了圍。

    “呃,我就下去了。”她不能說自己偷盼著他來,但心里真的小小慶幸他來得剛好。

    “你做什麼慢吞吞的?跳下來!”

    “什麼?我不跳,這麼高,多危險啊!”她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不是可以高來高去的俠女,這麼看得起她,一個跳得不好,是會缺胳臂斷腿的呢。

    “我會接住你,不然要我上去逮你嗎?”

    “不必、不必。”

    不甚有耐心的口氣……這人又在宮中遇到什麼不舒坦的事了?

    “我來吧。”一聲嘆息近在耳邊,一臉溫文笑著的李旭靠了過來。

    “我還是爬梯子下去就好。”別害她兩面不是人了,最近男禍太多,她只想平靜過自己的小日子。

    不過這樣一來,晁無臻仍是看見了七皇子。

    汝鴉心里暗暗叫苦,覺得李旭壓根是故意的,故意露臉刺激晁無瑾。男人心,有時比女人還要海底針哪。

    結果,還是晁無瑾上來把她帶下去的。

    “怎麼,你看起來很不高興啊?”落到地面後,她問他。

    “遇到令人生厭的人。”

    “跟上次是同一個嗎?”

    他瞄了她一眼,遲疑了下,才又開口,“當今皇後,她……是我親生母親。”

    “從小把你送進道觀的那個?”她大吃一驚,問得小心翼翼,這事是他心里的一個洞,也許一輩子都填補不了。

    “不然你以為我有幾個母親?”無瑾大人發火了,戳她的臉出氣。

    啊,失言失言,可也用不著戳那麼大力吧。“她做了什麼又讓你生氣了?”

    “她想替我做媒。”

    “做媒?這是好事呀,你都過了適婚的年紀,總算她也想到你了。”她避重就輕的想緩和他的怒意,他只要一提到母親情緒就很不好。

    不會是在大庭廣眾下鬧翻了吧?他沒什麼不敢做的。

    “哪里好?她連一個母親都做不好了,憑什麼以為她有資格替我決定終身大事?”那人有哪時做過他的母親了?既然不要他,那麼他也不要這樣的母親。

    “別氣了。”汝鴉主動握住他的手,一根根指頭伸進去與之交握。

    看來嫌隙真的很深,但母子反目總是不好,尤其這樣踐踏他母親貴為一國之後的尊嚴好嗎?

    這世間天大地大,帝後權力最大,如果硬著來,只會給自己找麻煩……

    沒錯,她很膽小,她小小的希望就是身邊的人大家都平安,每個人都好好的,不要有爭吵眼淚。

    “你有我呀。不管怎樣,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一直在、一直陪著你的,你知道的,我不能沒有你。”

    “是你自己說的,記住了。”怒氣奇異地緩和了,他垂眼看她,眼里涌著魅惑人心的感情。

    難得她會說出這麼動聽的話,還滿悅耳的,他喜歡。

    “嗯,我說的。”她承諾。

    堅持要三媒六聘、堅持要轟動整個天都的婚禮……到底哪來這麼多堅持?

    汝鴉知道晁無瑾的這些堅持都是為了她,不讓想那些悠悠之口說他們是無媒苟合,也不讓別人有機會說她再嫁,身上背負著污點,他要用龐大隆重的婚禮來向世人宣告這一切。

    可其實沒有又如何?她早就絕了這門心思,能像現在這樣同他在一起,已經是美夢了。

    晁無瑾說過他本無意婚姻,原來是那麼瀟灑的一個男子,卻為了她甘願被禮俗所拘,她一想就覺得不忍。

    婚禮的籌措瑣碎煩人,有許多東西要買、許多事情要發落,因此晁無瑾干脆從老家調來人手,交給他們去忙。

    “按理說,我應該把你送回家鄉去待嫁,但是路途太遠了,我不要見不到你,所以我派人去把岳父接過來,你說好嗎?”

    “我爹要來?”她驚喜。

    “嗯。”

    “我再嫁……爹會不會不高興?”

    “女兒有人照顧,他有什麼不高興的?不要胡思亂想。”

    “謝謝。”

    “我們就要是夫妻了,夫妻一體,道謝太見外了。”他摸摸她的頭。

    這樣的他好有人性又體貼,讓人心動不已。

    晁無瑾要娶妻的消息放出去以後,出乎意料的,每天上門來送禮的人多到可以用絡繹不絕來形容。

    汝鴉知道他知交滿天下,但這天下人要是把門檻都踏凹了一塊,也實在太驚人了。

    而要當新郎倌的人有著繁重公務在身,除了每天上朝下朝,司天監的職務也不輕松。加上皇後並不打算放過他,如此來回奔波,晚歸又成了家常便飯。

    不過,他寧可晚歸也不在宮中過夜,之前差一點就失去汝鴉的記憶太深刻了,他不冒險。

    況且白天官舍都是從老家里調來的人手,晚上因為地方窄小,那些僕役只能睡到附近的客棧去,她住的那個院落一個男子都沒有,他也不放心。

    可即便他想得到的都防範了,卻沒有人知道那把火是怎麼燒起的。

    暗夜烈火,彼時所有的人都睡下了,等到更夫發現,四處的火苗已經融成一片熊熊大火,黑煙四竄,在黑沉的夜里搗亂著人心。

    駐派的大小官員都跑出來了,還有衣著不整的鄰舍百姓。

    “快救火啊!還呆愣著做什麼?”總算是有人回過神來,大聲喝道。

    救火,真的是迫在眉睫,天都雖然在各州府都設有消防系統,但所有的設備都放在府衙,等人去知會過再帶人回來,就是有十間房子也不夠燒。

    可官舍畢竟是朝廷所有,大家仍竭盡全力的滅火,直到最後見火勢已無可挽回,才改弦易轍,叫人手挖掘房子四周的泥土圍成一道深溝,不讓火勢往其他方蔓延。

    這已經是大家最盡力能做的事了。

    亂成堆的人們一心只有救火這件事,沒有人聽到馬蹄靠近的聲音,只見一個人影倏地從馬背飛越下來,然後毫不遲疑的竄進火場。

    他的速度動作之快,無人能擋。

    一盆水剛好潑到半尺外的一名小吏,他慢半拍的叫喊起來,“無瑾大人啊,不能進去啊——”

    燒死幾個小老百姓事小,若葬身火窟的人是無瑾大人,地方宮不只烏紗帽難保,項上人頭可能也要和他們告別了。這下,只會吆喝手下做事的官員哪敢再掉以輕心,搶下打火人員手上的水桶,發狠地救起火來了。

    在眾人心急如焚的眼光中,晁無瑾終于黑漆著臉、全身都在冒煙的從半夷為平地的火場中走了出來,他發半焦,衣襟也燒掉了一塊,因為嗆入了過多煙塵而雙眼發紅,可是這些都比不上躺在他懷里的那個人兒。

    沒有人敢把視線往那里投過去。

    他木然的走出來,把眼楮始終緊閉的汝鴉放在地上,她的臂彎、手腳,甚至左頰都有燒傷。

    沒有人敢靠近他們,除了沒有燃燒完全的木頭偶爾發出嗶啵聲響,全場鴉雀無聲。

    晁無瑾跪坐在地上,看著汝鴉小扇似的睫毛垂下,毫無動靜。

    他單手撫上她的胸脯,胸口沒了起伏,也沒有呼吸。

    他的手收不回來,就這樣放在那,喉頭隱隱有股腥甜涌上。

    什麼叫寸寸皆痛?他不知道。

    什麼叫心魂俱裂?他不知道。

    他把腥甜昧強行咽下去,誰知道壓不住的腥味反而帶著心頭血嘔了出來。

    世界,崩毀了。

    李旭光想起那樣趕盡殺絕的手段就感到顫栗。

    放火的凶手很快的被查出來,衙門為了要交差,什麼雷厲風行的方法都使了出來,一片風聲鶴唳下,追到了黃生頭上。

    原來黃生的妻子因妒生恨,又因為被七皇子從宮中驅逐,自尊大為受損,便收買了地痞流氓半夜三更混入官舍,先是用迷煙迷倒所有的人,然後在屋角倒了大量桐油,點燃火勢之後逃之天天,致人于死的企圖昭然若揭。

    抓到了人,州官來問怎麼辦?

    晁無瑾只有一個字。“死。”

    他狂怒不已,凶狠殘暴的一面被激發,恨不得把如煙碎屍萬段,恨不得讓黃生九族陪葬。那個男人從前把汝鴉害得手差點殘了,這回又將她趕盡殺絕,實在不可原諒!

    然後,他進了汝鴉樓。

    汝鴉樓是他名下產業豫因中的一幢小樓,位在天平腳下,原先他準備把汝鴉娶回來以後,夫妻就住在這里的,誰知道如今帶回來的,只有她的殼子。

    李旭目送晁無瑾進去那道門,他知道晁無瑾精通符藤道法,能通鬼神,但是……這樣真的行得通嗎?

    人死不能復生,這是常理,如果咒文、法術、設術引氣真的能讓那只小鴉活過來,那麼一向不信鬼神的他願意信。

    跨進門內的晁無瑾並沒有急著做什麼,他蹲到滴洗干淨的汝鴉身前,從懷里掏出一把墨黑的櫛子。

    她的樣子跟之前沒有太大的差別,就好像只是睡了一般。

    “從來都是你替我梳發,這次該換我了是不是?”

    女子不言不語,被燒傷的地方大部分都修復了,只留下淺淺的疤。

    撩起她一繒柔軟的發放在掌心,他慢慢梳理,幸好大火沒有燒去她太多頭發,焦掉的地方,他都細心為她修剪過了。

    一絡梳理過後輕輕放下,再換一絡。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子孫滿堂,一梳梳到底,二梳白發齊眉,三梳……”他的聲音低沉溫柔,但是眼中流轉著異樣的光芒,那是九分瘋狂,一分清醒。

    最後,他把櫛子留在水晶棺里。“我把它留給你,你得起來把東西還我,知道嗎?”

    汝鴉沉睡如昔。

    河漠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兩人分隔生死兩岸,互相凝望,卻永遠無法再跨越這距離……

    晁無瑾不喜歡這首詩,非常不喜歡。

    李旭等在門外,二十四個時辰過去了。

    夜色黑沉,月光隱遁,只有下人點的燈在門外搖曳著微光,許久,毫無動靜的門終于在這時候打開了。

    李旭迎了過去。“抱璞——”他瞠眼,然後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晁無瑾絲毫沒把他的錯愕驚詫放入眼底,行屍走肉般地打開緊閉的樓門走了出去,發尾一截銀白在空氣中晃蕩了下,隨著人消失了。

    李旭沒有追出去,他轉身進了晁無瑾不許任何人進去的房間。

    空空的房里,沒有繡帷低垂,沒有女子該有的妝台屏風,只有一具泛著冷光的水晶棺。

    水晶不是什麼價值連城的東西,但要在這麼短的時間里找到一人大小、完美無瑕的水晶棺卻也不容易。

    天都的大夫、皇城的御醫都搖頭說藥石罔效、回天乏術的汝鴉就躺在里面,神情安詳。

    李旭無視地上晁無瑾用鮮血設下的陣法,一逕來到水晶棺前。“你真的醒不過來,一睡不起了嗎?”

    鴉兒沒有了,那也代表再也無人能推倒晁無瑾心里那座山,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李旭也看見了那把櫛子,眼神一黯。“鴉兒,抱璞曾算出本皇子有九五至尊的命,我本不信,可是如果他的預言沒有錯,那麼,不管我說了什麼,神鬼也要聽我的,對吧?”

    盡管知道汝鴉再也不會回應他什麼,再也不會對著他笑,不會再唱兒歌給他聽,甚至不會再因她不能愛他而委屈萬分的對他說抱歉,他仍神色一凜的命令道——

    “汝鴉,我李旭以人間天子之名要你活過來,我要你活、過、來!”

    真龍天子開金口,最後一個字還逗留在他舌尖,無風無雨無月的天際便忽地打下一道響雷,雷電互相牽引,跟著閃光劃破天際,一時間,八方九垓的天雷也群起呼應,風起雲涌,天地劇動。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天有天規,即便是真龍天子,仍無法跨界號令,逆天而行……

    一道苗條的身影一邊哭一邊跑,跑著跑著,進了一間土地公廟,就在進門的那一剎那,身形如煙般的消失了。

    “我不管、不管……嗚嗚嗚,相公,我不管,你快點出來啦!嗚嗚嗚……嗝!要怎麼辦啦!”哭到打嗝的綠珠臉頰掛著兩行淚,心中悲痛,把供桌敲得咚咚作響。

    彌漫著香火的土地廟剛落成不久,有新的彩帶金牌、香爐燭台,土地公還有土地婆的基座也帶著新漆的味道。

    據說這尊土地公非常靈驗,有求必應,因此雖然遠在鄉下,一干善男信女仍願意花大錢把他從小廟迎來府城供奉。

    土地公神像樸拙慈祥,至于一旁身披紅彩的土地婆,就只是一尊恰似人形的小石頭,看似不起眼,卻也小巧可愛。

    一陣煙霧從神像那兒飄出,慢慢凝聚成一個白發白須、拄著杖,兩頰紅撲撲的老人,胖乎乎的臉頰和神鑫上的土地公有幾分相似。

    “娘子,出門一趟要嘛就不回來,一回來怎麼就哭成這樣?不哭不哭,告訴相公發生什麼事了?天塌下來相公都替你扛著!”

    相公、娘子?男大女小,爺爺與孫女,簡直是老牛吃嫩草的最典型。

    “哇!”不提還好,一提,淚人兒哭得更淒慘。

    “你在那小丫頭的家不是待得好好的?她也不可能欺負你啊?”妻子回來哭訴是第一遭,一個處理不好會鬧家變的。

    年紀老邁娶了個小妻子就這點麻煩,兩人的想法差得比長江黃河都要寬,別說叫他猜,她不說,他不可能會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抹了眼淚,綠珠抽抽噎噎的說道︰“姐姐死了。”

    “啊,這樣啊……”聲音拉得很長。“生死有命,氣數若盡,陽間種種債一筆勾消。這是人之常情,你要學著看開。”

    雖然有些意外,土地公畢竟是看慣人間世情的神祗,早早看破生死,說起來雲淡風輕。

    “生死有命?人之常情?”有人的聲音低狠了下去。

    “是啊,生生死死不就這麼回事,前世也好,後世也好,如果重新投胎又是一段新的人生,有什麼好留戀放不下的,為什麼不讓她有新的選擇?不逃不避,不要執著,也不用再為任何人而活,這才是正道。”

    “相公好會說話,口若懸河啊。”語調變凶惡了。

    “娘子不要誤會,你也知道人的壽命是一定的,早晚要走這一遭,所以人才善忘。時間能淡化一切,明天還得過活呢。”沒發現小妻子要發難的土地公還在念念有詞。

    “你剛剛還說天塌下來會替我扛著,現在說的是什麼狗屁?”

    “娘子……”現世報是吧?就說胸脯不要亂拍,男子漢不是誰都能當的,況且……狗屁?看來娘子在陽間學壞了。

    “我要姐姐回來。”

    “不可能的。人死歸天,魂歸地府,這都不是我小老兒管轄的啊。”眼見一記帶著殺氣的眼刀又瞪過來,土地公很沒威嚴的見風轉舵,“我能做的就是賣賣老臉,去判官那里打聲招呼,別讓那小丫頭吃太多苦。”他掐指算算,這會兒人——不,幽魂應該還在生死交界處,人情還可以討。

    “你這忘恩負義的死老頭!也不想想你今天吃的香火是打哪來的,我又是打哪來的,媒人拋過牆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你今天不給我一個交代,老娘就跟你拼了,拔了你的胡子!”

    “娘子,你到底要我怎麼做?”家有惡妻啊!

    “我要姐姐回來。”

    “新房子都還沒住熟就得出征,看起來我是沒住新屋的那個命了。”強神所難、強神所難,他只是一個小土地,不是能通天地的大神佛啊。

    “大屋了不起嗎?大不了我們搬回鄉下去。”綠珠氣得跳腳。

    老土地聽見她的話,忽然露出了微笑。

    真是沒辦法啊,他就是拿這個年輕小妻子沒辦法,雖然頭疼的時候多過甜蜜,不過夫妻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再說,凡間有哪個人會想到替他這孤獨寂寞幾千年的單身漢身邊安個人——說到底,他還真的要感謝汝鴉那個小丫頭。

    雖說家有家規,神有神則,但是就算是鬼神,也要講那麼一點人情吧?

    “那土地廟就先交給你看家了,別胡亂給那些善男信女出主意啊。”

    “我才不會呢,誰管那些閑事!”

    “汝丫頭這件就不算閑事嗎?”土地公忍不住嘮叨。

    “相公,我有沒有說過我很愛你?”知道他要想辦法幫忙了,綠珠忽然羞答答地哄起相公來。

    老土地哪禁得起這種露骨的甜言蜜語,立刻忘記自己剛剛在嘮叨什麼,又羞又慌的轉身消失,找朋友設法去了。

    他趕得急,匆匆忙忙的到處找,最後總算在地府的生死門前,攔到判官。

    “你不在陰曹辦事廳,在這里做什麼?”

    “本判官還沒問你這老弟不安分的待在土地廟,跑到我們地府做什麼?”一襲寬大書生袍、看不清容貌的判官聲如洪鐘。

    “有事要來請判官大人行個方便。”神位低微加上有求于人,土地公卑躬屈膝的表現出自己的誠意來。

    “你來得不湊巧,本判官正忙著。”

    “忙什麼?你的事情有我的緊急嗎?”喝酒的時候都不會說忙,一說有事要請托,嘴臉就出來了。

    “你聽。”判官苦著臉道。

    只見整個地府的上空,梵天咒語漫天回蕩,香火濃郁得嗆人鼻眼,黃泉路上指引人們走向三途河、鋪成一片血般的彼岸花止不住的哀鳴,就連奈何橋上的孟婆也把鍋碗瓢盆收拾了個干淨,人走不見了。

    地府整個大停擺。

    有人不停、不停的念著咒語。

    土地公打了一個又一個噴嚏,一邊擤鼻子一邊嘀咕道︰“這人好大的神通。”

    “這是折壽逆天的咒文。現下的陽間是怎麼回事?人不是最健忘、最無情的嗎?人死就死了,究竟有什麼好執著的?”

    這些話好熟啊,好像方才他也才這麼說過一遍……原來神鬼看似截然不同,說起道理來都是同宗。

    土地公驀然想起自己的任務,嚇了一跳,心里有很不好的預感。

    “我說,有個叫汝鴉的亡魂還未進枉死城吧?”

    判官眼眸半眯。“你下地府就為這個?”

    “老朋友,你要不幫我這個忙,我的婚姻也保不住了。再說,你也吃了不少汝鴉那個丫頭給的香火,不如這人情就趁機還了吧。”

    “你是土地,竟然跟凡人牽扯不清?”

    “你這厚臉皮的,汝鴉那丫頭給的香火你就吃得少嗎?我不來討人情你就當沒這回事,這樣會有報應的!”

    “唔……是捻金香嗎?”

    “記得就好。”土地公沒好氣的撇嘴。

    香灰呢,是分很多種的,他們這些神只雖說照單全收,但是品味也有分,就像人間的人愛喝茶,茶葉也分種類一樣。

    當初土地公收到汝鴉燒來的捻金香時,本來是想藏私的,哪知道這些家伙的狗鼻子一個比一個靈,一見面就索要,所以他也才能在此時要求判官賣個情面。

    誰知道這些過河拆橋的……

    “本判官上頭也有人,你總得給我時間,讓我去說說。”

    “你是說……”你也把那舉世無雙的香灰呈了上去?

    “本判官什麼都沒說,反正你等等就是了。”萬一傳出去多難聽,他可還要做神的,別污了他名聲。

    可是不得不說,那香灰真是個好東西。

    “知道啦,我也要回去交差,你快去快回啊。”

    判官臨去前又瞥了眼完全沒有消停跡象的梵音,實在頭疼啊!

    天朝二十六年。

    這兩年,朝廷一直處在非常動蕩不安的情況下。

    先是三皇子的寢宮藏了宮廷最忌諱的厭勝物,被清查出來以後三皇子非但不承認,還失心瘋的破口大罵,令皇帝氣得摘了他的名號,發配邊疆,讓他好好的冷靜去。

    而體弱多病的二皇子也在又濕又冷的冬天過去了。

    可事情到這里還沒完,在宮里忙著發喪的同時,年紀已經老大的太子怕繼位無望,擔心自己到老都還只是個空有虛名的儲君,居然聯合四、五皇子逼宮!

    此舉徹底惹怒了心情低落的皇帝,一舉廢了太子,四、五皇子則貶為庶民,驅出京城。

    家事不寧靜,怎知國事也煩擾人心。

    遠在蠻荒之地的佔城、爪哇、蘇門答臘、泥八刺、滿刺加南、勃利哈烈、沙哈魯、撒馬兒這些小國,此時居然聯合拒絕再向王朝入貢,意欲掀起戰爭。

    滿朝文武一派主和一派主戰,主和派商討著要派誰去當和事佬,主戰派則爭論要選誰去打仗,而令滿朝嘩然的是,在這亂哄哄的當頭,七皇子李旭竟挺身出來自動請纓,願意率軍去打這場戰爭。

    派皇子去打仗,這可是十分少有的事。

    “微臣也去。”晁無瑾往前一站,滿頭銀色長發竟再無一根黑發。但這不算什麼,最令人畏懼的還是他的雙瞳仁。

    也不知從哪天起,無瑾大人的瞳仁居然如蜘蛛絲般的散裂了,身上的妖氣也越發濃郁,滿朝大臣沒人敢直視他那雙眼。要是不小心踫上了,也是連忙閉上自己的眼,要不就慌忙走開。

    很多人都不明白為什麼無瑾大人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的他雖然談不上親切,但卻也不像現在這樣,只要多看上一眼就令人直打哆嗦。

    往事如此美好,一去不回頭了。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8-25 12:45 AM

第八章

    “你不必——”早朝後,李旭在殿外攔住晁無瑾。

    “我已經決定的事,你來說也沒用。”

    “抱璞,都過去兩年多了,我們都放手吧。放掉那些過去,不要再執迷不悟,鴉兒是不會回來了。”那雙承載太多悲傷的眼,說明他是一個沒有快樂的人,李旭沒法眼睜睜看好友毀掉自己,可是也救不了他。

    晁無瑾冷冷地道︰“看在你是我朋友的份上,我不跟你爭這個。”

    別人都當他瘋狂了,他卻十分清楚,要是真能瘋就好了。時間都過去了那麼久,但是可怕的想念還活著。

    看著眼前執迷不悟的男人,李旭知道自己是白勸了,那種難以言喻的悲傷他也懂,事情過去了,大家雖然看似若無其事,其實內心都破了一個大洞。

    原來兩年的時間還不夠久,不足以療傷。

    點了兵、緊鑼密鼓的訓練,立了軍令狀後,李旭率領扎實的十萬大軍,揮軍往邊疆而去。

    兩年過去了,每個人看似都在往前走,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又的確有什麼不一樣了。

    為了填補那個空洞,汝鴉身邊的男人都變了。

    以前的李旭就算打死他也不會攬下戰爭這種苦差事。國家養那些武官將軍不是養來供奉的,戰爭發生要是無人可用,這個國家也有問題了。

    大軍移動的速度非常快,半個月後,就駐扎在黑水河邊。

    渡河不難,但是戰場步步皆險,為了防範敵軍偷襲,十萬軍隊還是決定先在河畔駐扎一晚,待清晨渡河。

    星河稀,天色陰翳,細細的小雨從天而降,河畔的巨石上,晁無瑾負手而立,雨水打濕了他的睫,他卻無動于衷。

    “大人,這膳食……您多少用一點吧?”火頭夫端著原封不動的晚膳找到晁無瑾,一臉無可奈何。

    “撤下吧。”

    “您這樣不行的,行軍至今您什麼東西沒吃,小的怕您身子撐不下去啊。”

    “我不餓,不許再羅唆。”他很少感覺到饑餓,就算吃進東西也常吐出來,與其這樣,不如不吃。

    火頭夫嘆了口氣,只能無奈地退下去。

    大軍抵達前線,發現戰事比事先預估的還要亂,除了這些不成氣候的小國,背後的指使者,竟是國力幾乎要與王朝相當的靳國。

    靳國火藥事業發達,有個野心勃勃的皇帝,對于並吞其他國家有著非常濃厚的興趣,也是個惡名昭彰的國家。

    各據山頭的兩軍靜靜地對峙著。

    晁無瑾很少跨出帳篷,他負責運籌帷幄,行軍布局,在尚未完成前,他不讓我方軍隊打草驚蛇,而是讓敵方放松戒備。但是一旦開打,他便把敵方困在陣法中,不得越雷池一步。

    至于破陣殺敵的事,就由李旭去執行;王將和軍師兩人默契好得令人嫉妒,神機妙算加上軍官將士的誓死信任,也讓王朝大軍每戰皆捷。

    可每戰皆捷並不代表沒有傷亡,有時為了穩定軍心,晁無瑾還是會奮不顧身地站在最前鋒。

    戰事結束了,他和李旭雖然活著,卻好像已經死了很多次,也因為這一役,他們倆的威望傳遞全國各地,甚至遠播海外。

    班師回朝那天,前一天大軍已經在城外駐扎,這是為了要重整軍容的必須程序,而游街過後,景盛帝將親自出中門迎接。

    朝廷里的那些老臣每個都心里有數,皇位是七皇子接走了。

    晁無瑾對那些官僚排場厭惡至極,沒打算應付皇帝和其他大臣,解了盔甲,輕車簡從的從小路回到自宅。

    反正皇上有李旭會應付,而且那些官場應酬對他來說以後只會多不會少,多多練習對他有益無害。

    轎子忽地停住了,小廝掀開簾子的一角。

    “稟大人,是一位宮里的大人物,說非要見上大人一面不可。”

    小廝有些不知如何措辭,顯然對方的身份非常矜貴。

    轎子里的晁無瑾沉默著。

    “那位大人物要請大人移駕到東邊角門,小的不敢做主答應,還請大人定奪。”

    “鬼鬼祟祟的,不見!”

    “無瑾大人,小的是皇後娘娘跟前的大侍女,娘娘為了見大人一面,已經在這里等候許久,請大人看在娘娘這片誠心上,就見娘娘一面吧。”

    小廝沒了聲音,說話的竟換成女聲。

    沉寂片刻,晁無瑾終究是掀開轎簾,踏出轎外。

    大侍女一看見他,喜出望外,見過禮後撩起裙子,腳底生風似的回稟主子去了。

    一輛布緣油頂的小馬車停在角門的隱蔽處,此處是豫園的一道後門。

    頭戴紗罩的皇後已經等在車輦外,身邊一個伺候的人都不留。

    “見過皇後娘娘。”晁無瑾冷淡地行禮。

    “孩子……”皇後每次看到晁無瑾的白發,心里的那分艱難就會變得更加沉重,這兩年他不願見她,她也不知能拿什麼理由去見他,時間就這麼蹉陀了過去……

    “不要叫得那麼親熱,我已經不是孩子了。”再見這個親生母親,晁無瑾意外自己的心中已無怨無恨。

    “你大可放心,除了已死之人,我從未告訴任何人你我的關系,不用擔心你的過去會被揭穿,到老,你都可以坐在皇後的位置上,安安穩穩。”

    “我當年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你父親早去,我一個弱女子根本養不起你……”其實是因為不想吃苦,更想要榮華富貴,所以她才在一生下他後,就將他扔給山上一間道觀,買通了檢查的嬤嬤後參選秀女,自此進了宮,就這麼一路扶搖直上。

    “過去的事我不想知道。”那些舊事與他無關,他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不再是幼年那個渴望母愛的孩子了。

    皇後欲言又止。

    “以後請不要再來了,你這高貴的身份要是跟我扯上關系,不怕讓人借題發揮嗎,對大家都沒好處。”他只想眼不見為淨。

    “孩子,你難道不能原諒我嗎?”皇後眼神渴望的說。

    她與景盛帝毫無所出,誰都知道宮中妃子要是沒有子嗣依傍,一旦年華老去,失寵于君王,那便是生不如死。

    晁無瑾無疑是受寵的,她自然得好好牽住這條線。雖然位居中宮,後妃不得問政,但宮廷要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唇齒相依的後宮也絕對無法幸免,她太明白了。

    就算陛下往後退了位,還有與他交好的七皇子,他的恩寵必是長長久久,若他們母子能和好,她就不必憂心自己的晚年。

    “已經無所謂原諒不原諒,你只是選擇自己想要走的路而已。”

    晁無瑾冷漠的轉身就走,聲音冰寒徹骨,令皇後如墜冰窖。

    “你這不肖的孩子,不論如何我都是你的娘親啊!”

    “娘親?”晁無瑾笑得陰冷,頭也不回的道︰“你知道我喜歡吃什麼?喜歡誰?可曾為我縫補過一件衣裳、喂我吃過一碗粥?”在他需要安慰的時候,給他一抹微笑擁抱?沒有,什麼都沒有。

    皇後怔忡了許久,默默流下淚來。

    被兒子這樣一指責,那埋藏在她內心深處、不敢省思、不敢窺探的歉疚,霎時涌上心頭,如同大片浮冰包圍住她。

    的確,開口閉口說自已是人家母親的她,就連一口母乳也未曾哺育過他,這樣的娘親算什麼娘親?

    半晌後,皇後抹掉眼淚,挺直腰桿,喚回侍從,起駕回宮。

    她是皇後,不論如何,人前那完美的面具都必須一直戴下去,這就是她選擇的路。

    “哎唷,相公,拖拖拉拉的,動作快一點啦。你可知道天上一日,人間三年,地府又是怎麼算時間的?要是姐姐的屍身腐爛了,就算拿回她的魂魄也沒用了。”

    “娘子,我這已經是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了,你以為要從地府里把人要出來很容易嗎?再說地府辦事也有一定的程序啊。”

    被綠珠拖著跑的土地公胡子在飛,長袍也在飛,拐杖更是無用武之地。

    總之,他現在的狀態就是被性急的小妻子又拖又拉的趕往那什麼豫園。

    這件事要是不快點了結,他每天被妻子這樣吵,壽命大概會縮短好幾百年。當然,這句話他很聰明的悶在肚子里。

    不過因為實在飛得太快,撞上異物往後倒的力道也就格外驚人,不知踫到什麼東西的兩人狠狠地摔了出去。

    “啊,這小子真有兩把刷子,連具有神格的我都被擋在外頭。”牽起妻子,土地公摩娑著胡子,研究小樓門外貼著的禁咒。

    “那表示我們進不去了嗎?”綠珠沒空管摔痛的屁股,也湊了過來。

    “誰說的?不過為了不耽誤還魂時辰……汝鴉、汝鴉,速速出來吧。”土地公說著,從寬大的袖口拿出一只葫蘆瓶,瓶口對準門內。

    畢竟是魂魄,畏強光日照,他好神做到底,可不能讓魂魄受到一丁點損傷。

    不一會,一縷如煙的透明人形慢慢凝聚成形,汝鴉轉身面對土地公還有綠珠,緩緩的拜了下去,輕聲說道︰“多蒙土地爺爺和土地婆婆照顧,汝鴉無以為報,只盼魂歸肉體後多燒香火給兩位,希望您恩惠澤被天都的百姓們。”

    “啊,說這些做什麼?緣分一場,如今功德圓滿,你啊,趕緊進去吧。”

    “我會努力燒香火給土地爺爺的,也請土地爺爺繼續照看綠珠,她年紀小——啊,我說的這是什麼話?她已經是土地婆婆了呢。”她當年無心插柳,想不到柳竟成蔭。

    不想面對分離的綠珠別過頭,繃著臉咬住下唇,什麼也沒說。

    汝鴉俯身再拜,身影變得更淡,她起身後轉眼就鑽進了門縫,順利地進入小樓,也看到躺在水晶棺里的自己。

    這實在是很奇特的經驗,她也沒把握自己這具躺了好久的軀體能再接受已經離體的魂魄,但誰知道不等她觸踫,一靠近,一股力量就把她往肉體里拖,等她再度有了意識時,只覺得身體乏力沉重。

    許久後,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終于能慢慢張開跟……不賴,眼珠能動了,只是躺了太久的四肢還有身體很不聽使喚。

    這時候,剛進家門的晁無瑾感覺到了小樓中的波動,不禁怒氣騰騰。為了不讓不相干的人到處走動,他特意把家里的僕役嚴格銳減,只留下護衛,而小樓是禁地,他設了層層的保護禁咒,誰好大的膽子敢闖?

    況且他去邊關之前,已重新把陣法用自己的血喂過,難道是生變了?

    他疾步趕到小樓,一瞧門面完好如初,符咒亦無人踫觸過,忍不住心生疑惑。

    開了鎖,推開門……是錯覺嗎?他好像看見汝鴉的裙擺一角在飄動?

    下一瞬,晁無瑾眼臆驟然收縮,正在跟不聽使喚的身體奮斗的汝鴉雙眼就這樣對上了他的瞳眸。

    他眼中掠過復雜狂亂又難掩的欣喜,小心翼翼地蹲下。

    “不能動是嗎?”嗓音微哽,難以言喻、難以承受的,粗嗄如砂礫。

    她眨了下眼,渾身上下只有眼珠能動,艱困的想舔舔自個兒的唇瓣也開不了口……這是什麼情況?

    “鴉兒。”

    她望著他,不解他是怎麼了?未束的發變成了銀雪,曾經美麗的烏瞳也不見了……

    他伸手輕輕踫了她的頰,是溫的,卻猝不及防地沾上了她滾落的淚。

    “不哭、不哭,我只是國事太過操勞,好好休養上陣,發色會再回來的。最重要的是……你回來了。”

    她什麼都沒說,他卻懂。

    晁無瑾像是如獲珍寶的慢慢把她抱起來,手中的力道不自覺越來越緊,緊到像要把她嵌入身體里。

    她的唇動了動。

    “你想說什麼?”

    “你……受傷了……你的臉……很冷,很……白。”幾試不成的嘴終于逼出話來。

    他的眼光極柔,如痴如醉的瞧著她。“一點小傷而已。”從戰場上回來的人,誰不帶傷?

    “放我下……來,傷口會……裂開的。”

    “不放。”語氣很堅定,沒得商量的那種。

    “不然……趕快上床,讓我看。”她急急的說,口舌終于靈活了些,感覺到有股濕意從他腰間滲出來,鼻間甚至聞到了血腥味。

    “上床嗎?”他深邃的眼底有了點點笑意,是一種令人目眩神馳的光芒。

    “快點啦!”

    “是。”

    晁無瑾果然抱著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大床的臥房。

    他把她放在床上,讓她安穩的躺下。“先告訴我,你的身體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的?”

    “好像睡了很久,四肢不太利落,除此之外……好得很。你別忘了我的身體跟牛一樣……欽,別想逃避我的話,你是怎麼受的傷?”要不是這笨重的身體不能動,她早就沖上去動手脫他的衣服了。

    也就是說,她的魂魄並沒有受損……確定了這點後,晁無瑾安下心,開始當著汝鴉的面脫衣服。

    他脫得很自然,片刻後即露出光裸的上半身,肌肉帶著蜜般的顏色,只是身子很瘦,在腰際的地方有道攔腰而過的傷痕。

    傷口原來應該是結疤了,如今卻又在猙獰的疤痕處裂開來,鮮血直冒。

    汝鴉看得沭目驚心,那叫“一點小傷”?

    晁無瑾笑了下,只隨意的點了自身幾處穴道,隨後就撕下布條兩三圈包扎了傷口,然後披上長袍。只是束帶來綁,露出他一小塊的胸肌來。

    不曾按時吃飯,沒有好好的睡,身上的傷也不肯醫……在汝鴉回來之前,這些事他一點都不在意。所以即便受了重傷,對傷口他也毫不費心治療。

    這樣傷會好才怪!

    他坐上床沿,看著她那消瘦了的小臉,她的眼也沒有片刻離開過他。

    “我……去了很久嗎?”記憶回流,她也想起來一部分火災前的事情了。

    他側身躺進床鋪里,躺得很小心,像是怕踫觸到她,但一上床,一條胳臂便又忍不住摟住她的腰。不過他一點力氣都不敢施,好像受傷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她。

    “很久,久到我都以為自己快撐不下去了。”他的神情始終溫煦如春陽,但是嗓音沙啞。

    “以後不要這樣了,下次要是……先別瞪我,我的意思是,要是往後我老死了,你就忘了我,去過你另外一段新生活,好嗎?”

    “要我放開你,那麼你得等我先死了再說!”

    “好啦、好啦。”反正來日方長,再慢慢勸他。她悄悄的打了個小哈欠道︰“這是哪里啊?”放眼所見都很陌生,這地方她沒來過呢。

    “累了嗎?”他不答反問,見她點頭,用手掌把她的眼臉往下覆。“那就好好睡吧,睡醒你自然會知道這是哪里。”

    她頷首,眼皮漸沉。

    “……你睡歸睡,不過要記得,不許像上次那種睡法……”

    知道啦、知道啦,無瑾大人,別掐我的胳膊……

    鵝毛般的小雪連續下了好幾天,白雪積在窗欞上、積在牆墩,由隔壁院子探過老干的綠萼梅吐蕊,青玉般的色澤,暗香沁人。

    從屋里頭一直很努力把小小頭顱往外探的汝鴉看著外頭又香又白的景致,恨不得能跑出去堆雪球,玩個痛快。

    只可惜他們家大人有令,她想出門,得等春暖花開的時候。

    “唉!”

    “小姐,天寒地凍的,窗口風大,這窗我還是把它關了好。”突然伸過來的雙臂也不管她正看得興致盎然,動作利落的就關上了窗子。

    “啊,桂花,你真掃興。”她嘀咕道。

    “小姐,你都不知道無瑾大人瞪起人來有多可怕!捱他的瞪,倒不如捱你的罵。”桂花是豫園資格很老的丫頭,年紀比她小上一兩歲,一念起道理來連神仙都要逃。

    汝鴉知道這豫園上下沒人不對晁無瑾忠心耿耿,但也就那汲男人對她不放心。

    有一陣子,他怕她睡了就不醒,只要她多賴一下床,丫頭、婆子們就會輪流來叫人,搞得她煩不勝煩。直到近日他見她作息正常,這才不再在她身邊放眼線,任她愛睡多久都可以。

    窗子被關了起來,躺在炕上的汝鴉看著屋角的四個火盆,把冰冷的手撫上脖子取暖,地下還有銅管傳來燒柴的暖氣。

    她本來就畏寒,只是回魂後這毛病更嚴重了。

    “還會冷嗎?”晁無瑾穿著大氅,在外面抖掉寒氣才進門,看著只蓋薄被的她,又抽來一床毯子往她腿上覆。

    “不把我裹成粽子你很不甘願是嗎?大人,要不要我在炕上翻個筋斗給你看?”四個火盆、銅管暖氣,連窗戶也關了?這種不流通的空氣是要烤地瓜嗎?烤她這顆可憐的小地瓜!

    但為了不讓他擔心,她終究是沒反抗。她再也不要讓他擔上一點心了。

    其實她真的不需要什麼休養……好吧,她承認一開始身體是不太靈活,所以他才動不動就把她抓過來,為她按摩一番。就算他有事出門去,也會讓手腳強健的婆子來給她按按。

    當然一開始,他是一絲不苟、很認真的在為她舒筋活血,只是隨著她的健康情況越來越好,他也常常按著按著就會按到別的地方去了……

    “好哇。你翻,我想看。”

    這人、這人……可惡!帶著無雙的俊容卻淨以欺負她為樂,這種惡趣味她一定要讓他改掉,一定……咦?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我給你帶了東西回來,剛剛才從書肆老板手中拿到的。”

    “好東西嗎?”

    “是好東西,你會喜歡的。”晁無瑾朝門簾外的桂花使了個眼色,桂花隨即捧進來一個幾尺見方的木箱子,箱子打開,里面是一疊薄薄的木刻。

    一片片的拿出木刻來,淡淡的檜木香馬上彌漫在空氣里,鏤空的木刻里有人物、有風景,每一片的雕工都精美細致,里頭風景栩栩如生。

    汝鴉的指腹在上頭愛憐地留連,“這是黃山頂,我認得。”

    不只有黃山,還有無數階梯的雲夢山天門洞、懸崖峭壁的金沙江虎跳峽、石窟外風吹沙舞的敦煌、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湖、東西連綿萬里的長城……

    晁無瑾把他曾經去過的地方,讓人用一幅幅木雕刻畫出來,不會再像紙張那麼容易損壞,只要汝鴉想到,時時可以拿出來賞玩消磨時間。

    外頭那麼冷,他卻為了她冒大雪出門;木刻精細,想必他也是費了一番工夫找師傅。

    “等你的身子大好,我帶你去把這些地方都走一趟。”他微笑著,眼光溫柔得像能滴出水來。

    “我要去!”

    “我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她偎過去抱住他的腰,汲取他身上韻溫暖,滿懷感激地閉上眼,“謝謝你沒有不要我,謝謝你……”

    這個用了全部力氣愛她的男人,謝謝他給了她一份不讓自己寂寞的感情。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8-25 12:46 AM

第九章

    春暖花開。

    是讓人心癢癢、會把眼神到處亂瞧的那種春天。

    色彩飽滿的花朵一簇簇的綻放,甚是可愛,更別提已經穿上春裝的姑娘們更是令人目不暇給。無邊春色感染了四周,京城的大街小巷好像都活了過來一般。

    天都的東城區因為惠通河,各國商船都來到這里,可謂萬商雲集,但這麼寸土寸金的地方,卻蓋了一間門楣寬闊、樸實大氣的土地廟。

    對,名符其實的土地公廟。

    據說這個土地廟是從府城搬過來的,是由小廟、中廟一直晉升到大廟。開廟史碑上寫得清清楚楚,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這間廟的捐獻者是當朝國師晁無瑾大人,廟門上頭懸掛的區額,還是皇帝的親筆。

    這可是絕無僅有的事。

    正因為絕無僅有,此廟從此善男信女絡繹不絕,香火竟超過了京城很多歷史悠久的的古老廟宇。

    這會,土地廟的後門開了條縫,廟祝躬身送走一男一女。

    兩人沿著胡同慢慢地往外走。

    他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柔聲問道︰“你都跟綠珠說了什麼?”

    今天的汝鴉穿著淺綠月緞繡蝴蝶紋氅衣,一頂緣著邊毛的暖帽,腳下紫薇繡花鞋,輕靈妍麗。

    一身書生打扮的晁無瑾書卷氣橫生,令汝鴉覺得很有成就感,他的發式是她梳的,穿著是她的主意,不論遠看近看都是眉如新月,俊美無瑕。

    “姑娘家的悄悄話。”嘻嘻!

    “悄悄話啊……真可惜,我有驚喜要給你,本來以為我們可以互相交換的。”

    他不以為意地笑了。從胡同出來後,廟門外果然滿滿的人,有賣金紙香火的小攤販,也有不少小吃攤,更多的是來參拜土地公的男男女女。

    汝鴉忽然嘟起嘴,不走了。

    “怎麼了?”晁無瑾問道。

    “你看他們穿那樣,我卻穿成這樣,會不會差太多了?”眼下的她被包成一個厚厚的肉包子,拿來和那些穿著美美春裝的姑娘們一比,著實遜色不已。

    別人是一只只花蝴蝶,她卻是只還在過冬的蛹。

    “你覺得自己的身體比那些人好?”有人的聲音沉了下去。

    汝鴉相信自己要敢應聲“是”,以後大概連門都別想踏出一步了。“我會很努力把身子養好的,你別生氣了。”

    晁無瑾輕哼一聲,算是放過了她。

    這時,馬車夫看見主子,趕緊走過來。“大人、夫人,要小的把馬車駕過來嗎?”

    “不必,你到惠通碼頭找個涼快的地方待著,要車的時候會叫你。”

    馬車夫點頭,趕車去了。

    “你剛剛說有驚喜?”很容易就上鉤的小女子巴著比她高上一個頭的男人,眼巴巴的問︰“莫非是我們要起程的日期已經定了?”

    “是。”

    兩人避開人潮,一路往惠通河走去,晁無瑾緊緊牽著汝鴉的手,一副生怕不小心會將人弄丟的樣子。

    “我們要搭船嗎?”

    “算你聰明。”都帶她往運河來了,暗示得也太明顯了。

    汝鴉粉嫩的臉上升起兩朵興奮的紅雲,她真的要出門去印證那些木刻上面的美景勝地了!她高興得快要腿軟。

    興奮之余,她突然想到個問題,“皇帝肯放人嗎?”他們這一去指不定好幾年,把晁無瑾當左右手的景盛帝肯放人嗎?

    “我跟宮廷的緣分已了,師父會派其他師弟來接我的位置,朝廷里最多的就是人才了,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那座宮殿里原本就沒有他渴望的東西,沒什麼好留戀的。

    “伴君如伴虎,今日的位高權重,不知是用多少辛苦換來的,能夠全身而退,我們已經算很幸運了,對吧?”她也贊成他的話。

    至于離開朝廷後的未來,她一點也不擔心,只要有心愛的人在身邊,什麼都不是問題。靠近碼頭邊,濃濃的濕氣迎面襲來,眼前是一片藍天大河,視野豁然開朗。

    冬日後已經清過淤泥也修整了的運河河面閃爍著春日的陽光,囤積谷物的貨棧和大船間,許多碼頭工人正汗流浹背的搬運著貨物,蔬菜、蓖麻、瓷器,各式各樣的東西、各色的人種……好吵雜的地方,卻又那麼的充滿生命力。

    她喜歡這里,光只看著,便感覺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很快的,她也要成為他們之間的一分子了。

    碼頭停泊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其中有三艘可以用來作戰和貿易的九桅十二張帆的寶船,高大如樓,底尖上闊,看起來可以容納許多人。這要動用百人才能啟航吧?

    “這是我們家的船?”三艘船上都漆了一個大大的“晁”字,非常好認。“難道我們要一邊走一邊做生意?”

    “治國之道,民心為血肉,錢糧為肢干,要是一路只有玩,有點乏味。”

    “我從來不知道你也懂經商。”這人根本是閑不下來的命吧。

    “做生意要有一定的本事,這些商家都是我四處游歷時認識的,至于店鋪,本是無心插柳,想不到會派上用場。”

    “我不管了,反正我只負責玩,其他的事大人你負責。”為了不讓他再為她操心,她得把這個畏寒的身子養好,最好養成肥肥的小豬,好能適應外面各地的氣候變化。

    晁無瑾摟過她,兩人靜靜佇立,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他們心無畏懼,因為他們擁有了彼此最真摯的愛,可以互相扶持,勇往直前,路會越來越寬闊。

    愛情是什麼?

    唯兩心相屬而已。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8-25 12:46 AM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8-26 09:23 PM 編輯

番外——綠珠

    那是汝鴉要出閣的前兩天。

    歪脖子老樹下的土地公祠放著一盒喜餅,她雙手合十,掌心有三炷香。

    “土地爺爺,鴉兒過兩日要出嫁了,婚事是爹為我做的主,夫家遠在府城,往後鴉兒可能很長時間都沒辦法來看您了。這些年多謝您照顧鴉兒,鴉兒才能沒病沒災的長大,往後我不在了,家中就剩下爹爹一人,請您多看顧他老人家。還有,保佑在遠方的無瑾哥哥。”

    她頓了下,發現自己好像太貪心,沒要求的時候不算,有要求的時候就一下子要得那麼多,土地爺爺一定覺得她太羅唆了。

    可是沒辦法,她要出遠門了,所以不得不把心上掛著的人托付給土地爺爺。

    土地爺爺,就辛苦您一下了。

    磕了頭,插上三炷香以後,汝鴉鄭重的掏出一塊晶瑩可愛的石頭,往土地公腳下一放。

    “土地爺爺,鴉兒往後有良人了,媒婆說他為人溫文有禮,是個好人,雖然我沒有見過他……啊,我走了以後不能再來陪您說話了。鴉兒想來想去,覺得總不能只有我得到幸福,您卻還是一個人,所以特地給您找了個伴。它雖然只是一塊小石頭,可是摸起來溫潤可愛,就給您做土地婆好嗎?”

    “您沒說話,我就當您允了喔。”

    汝鴉依依不舍地起身走了。

    然而——

    小小的土地廟里,霎時傳出凡人聽不到的騷動,那是有人慌亂得從椅上摔下來,來不及喊痛的聲音。

    “你這丫頭會不會太隨便?要我認路上撿到的石頭為妻?丫頭,你到底聽到我說話沒有……”



番外二——李旭

    七皇子的寢宮里有一方禁地,是宮女丫鬟不許進入灑掃,就連年資最深的鄭公公沒有得到允許也不許任意踏入一步的地方。

    莫非那書房里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

    有的。

    所謂的不可告人……是一幅美女圖,是七皇子心頭一道很難痊愈的傷口。

    攤開畫像來看,其實上頭的女子離美人有一段距離,只是那栩栩如生的畫中人有雙好溫暖的眸子,噙笑的嘴角好像把所有的春光都收納在她唇邊,一個恍惚,仿佛還可以聽見她朗朗的笑語。

    是啊,她有時是會笑語如珠,但那些笑聲從來都不是為他,而是為另一個她心中所屬的男人。

    她的眸光總是隨著那個人在打轉,始終看不到在旁邊偷偷看著她的他。

    這樣的等待是很可笑的,可惜他管不住自己,管不住那一顆永遠向著她的心。

    是他痴心錯付,偏偏覆水難收,愛上她的心已無形中認定,死不肯回頭,死不肯消停。

    朝思暮想,煎熬萬分,但那些混亂難受又夾雜著快樂的日子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要瀟灑的退讓真的很難,不過倘若一個人最快樂的事情只剩回憶,那也表示現在的他活得很痛苦。

    回首向來蕭瑟處,放手才是最好的方式,于是他放了。

    可是,偶爾在這樣一個人的夜里,他就會想念起她,然後,總以為自己永遠不後悔的心就蒼白了起來——

    鴉兒,他的愛……——

    全書完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4456.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